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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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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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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把它擎起,当然,也足以把它打翻……我被这黄河子孙的壮举惊呆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荒山还没有开垦到今天这般彻底,山间的树木还没有砍伐到今天这般干净。

    “看!‘黑黑’又在那儿发疯呢!”有人喊了一声。

    我朝崖顶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边,伸长着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扑向狂涛似的。浑身的毛一缕一缕地贴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雷声和水声太响,但凭“黑黑”那副样子,可以断定它的声音是暴怒的、嘶哑的、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怨恨的。

    “这张山真是养了条好狗!”人们又都这么说。

    我走上崖顶。

    男孩子正倚在院墙上,披着一片破麻袋。

    “‘黑黑’这是怎么了?”我问男孩子。

    “它难受呗。”

    “为什么?”

    “为的良心呗。”

    “良心?”

    “你看它叫得多心酸。”

    “黑黑”在崖边蹲下了,趴下了,把头贴在地上,放在两只前爪中间;与其说它是在喘息,不如说是在战栗。我走近它,它竟然没有发觉似的,叫声却是呜呜咽咽的。“黑黑”今天实在是反常。

    “它哭呢。”男孩子说。

    “哭?为啥?”

    “为张山呗,张山给人绑走那天,‘黑黑’不在窑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来那辰儿山洪下来了,隔断了路。一发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后悔……”

    “张山是被抓走的?为什么?”

    男孩子一愣,再问,他什么也不说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窑门前,来来回回地巡察它的领地,看看那紧锁的窑门、打湿的窗纸和那结起了蜘蛛网的门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门趴下。它的叫声又变成“喔噜喔噜”的,大约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张山是一个谜。在山间锄地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向乡亲们探问张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说一句:“你慢慢就晓得啦。”但从乡亲们的叹气、摇头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张山,并且似乎都带着一种内疚,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乡亲们爱戴张山,当他们叼着烟袋“巴达巴达”地沉思之际,大概是在为张山而祈祷上苍呢。

    四

    我诚心诚意想和“黑黑”作个朋友了。孤苦的心会因同命相怜而靠拢,我这样想。

    我把一块红薯放在地上,“啧啧”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举着红薯凑近它。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发出“喔噜喔噜”的声音。

    “你也喜欢‘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现在窑顶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说:“可它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

    男孩子没懂我的意思。他说:“‘黑黑’可通人性,心忠着哩!可它怕你的皮鞋。”

    “它能认得皮鞋?”

    “当然,那些人也穿这!”

    “谁?”

    男孩子意识到说漏了嘴,又不言语了。

    我换了一双球鞋,重又踢踢那块红薯,向“黑黑”表达友谊的愿望。

    “黑黑”还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点着我。

    噢,是了;我得让“黑黑”相信,我的施舍毫不包藏祸心,而是彻底的好意。我若无其事地走进窑去,关了门,从门缝里观察“黑黑”。

    “黑黑”真机灵,它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仍“喔噜喔噜”地表示余怒未消,好像是在说:“少跟我来这套吧!”但它毕竟是俄得很,左顾右盼了一会,便匆忙解除了警备,不叫了,并急着去吞掉了那块红薯。它吞得那么匆忙、慌张,不时溜一眼我的窑门。唉,那可怜的眼神简直象人。我从门里又扔出一块红薯,“黑黑”迟疑了一下,但一经尝到甜头,理智便成了俘虏,它又吃了。

    真妙!此后,“黑黑”再见了我,虽然不停地转动着耳朵——心有余悸,但却不叫了,而且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再扔给它什么食物,它也就自认卑贱地吃了。但是,它绝不允许我接近它身后的窑门。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块蘸了油腥的菜团把它引开,悄悄走近那窑门。“黑黑”发现了,吼叫着向我奔来。我们是朋友,这只能保证它不咬我,但它却执意用吼叫(近乎于斥责般的吼叫)示意我离开。我忽然对那眼窑洞产生了神秘感,也许那是狗的神坛吧?也许里面有“黑黑”的偶像?

    夏天的暴雨、冰雹、洪水铸成了大祸。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被打烂在黄土里;正扬花吐穗的玉米、高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着紫红色的根须,预示着秋冬生活的艰难。家家户户都开始吃糠了,孩子们提着小篮去山里寻野菜;人们把仅存的粮食更经心地贮存好,以备来年的春荒——春天可不能没吃的,那是要力气的时候。

    谁还顾得上“黑黑”呢?虽然它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狗。糠被人吃了,红薯皮、红薯须、泔水之类便只够供养猪的了。男孩子挨了家里的骂,空着手跑来安抚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经常做梦又到了“全聚德”、“东来顺”、“丰泽园”,醒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饼和隔年的苦红薯。“黑黑”却还是固守在窑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盗,在领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悄悄地出去寻觅一回,把人类的大便再来消化吸收一遍。

    我有些厌恶“黑黑”了。我觉得它体现着一种反自然的丑行,倒不仅仅是因为它吃屎,而是因为它如此固执地守卫着它的神坛。

    “好狗,真是条好狗!”过往的人们说。

    “我家要是有粮,我就把‘黑黑’领回去。”过往的人们又说。

    “‘黑黑’不会跟你走,好狗不嫌家贫,好狗是领不走的!”过往的人们还说。

    “黑黑”呀!可也真是难,似乎只有甘心于受苦受难,方能作一只好狗。

    我联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呢?这地球就是我固守的神坛么?我心灵上所受的凌辱和压抑难道比屎要香些吗?谁知道灵魂离开这血肉的躯壳,不会在别的地方找到真理、自由和幸福呢?

    那夜里,我总听见“黑黑”在院子里叫。那种叫声是以前没听到过的:时而“咿咿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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