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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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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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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那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感觉同理性分开;从那情景中还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将知道我的欢愉和我的凄哀,我将知道,我为什么欢愉和我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还没有到来。

    我从虚无中出生世界从虚无中出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扩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镶嵌进扩展着的世界之中呢?还是扩展着的世界搅拌在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样,相依为命。我的全世界从一间屋子扩展到一个院子,再从一个院子扩展到一条小街、一座城市、一个国度、一颗星球,直到一种无从反驳又无从想象的无限。(我猜想,那正是我的极限的换一种说法;无限是极限的一个狡猾的别名。)

    就像有一架摄影机:缓缓摇过天花板,白色已经泛黄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纹般的雕饰,因心垂吊下一盏灯。接着下摇:墙上有一幅年画,年画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怀里都抱着鸽子;见过那幅画的人都会记起,它的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再横摇:无声地摇过那幅年画,摇过明净的窗,洁白的窗纸和印花的窗帘,窗台上一盆无花的绿叶,再摇过一面空白的墙,便见一张红漆长桌和两只红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钟,“嘀哒、嘀哒、嘀哒”,声音很轻,但很有弹力,“嘀哒、嘀哒、当——”,最后一下声音很厚,余音悠长。推进:推向那架老座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的一圈罗马数字,和一长一短两支镂花的指针,镜头在那儿停留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不必考虑到底是几点,两支镂花的指针可以在任何位置。无所谓,具体的时间已经无所谓,不可能记得清了。画面淡出。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场“镇反”运动。可能就是那年。

    据历史记载,在朝鲜发生过一场战争。可能就是那几年中的一年。

    我记得,那时候奶奶总在学唱一支歌:“嘿啦啦啦一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历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顿地走着。

    另一幅画面淡入:半开着的屋门,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诱人。然后,如同镜头拉开:棋盘一般的青砖地,一方一方地铺开铺向远处的屋门,从那儿从半开的门中,倒下来一长条界线分明的阳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砖地上。如同摄影机向前移动,朝着屋门,很不平稳地向前移动:青砖地摇摇晃晃地后撤。忽然那条阳光中进来一个影子进来一个声音,奶奶或者妈妈的声音:“慢点儿慢点儿,哎一对啦,慢一点儿。”很不平稳但是继续前移,慢一点儿或者一点儿也不慢,越过那条齐整的阳光,门完全敞开时阳光变宽了,越过门槛,下了台阶,停住。镜头猛地摇起来:猛地满目令人眩晕的灿烂。然后仿佛调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却似另一个世界,一个新的全世界,比原来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个全世界。向东横摇一周,再向西横摇一周:还是那些房屋,走廊、门窗、柱梁、屋檐,都还是那么安静着呆在那里,却似跟原来看到的不尽相同。现在不是从玻璃后面看它的一幅画面,现在是置身其中,阳光温暖地包围着,流动的空气紧贴着你的周身徐徐地碰着你的皮肤,带着花木的芬芳,带着泥土的湿润,带着太阳照射下的砖墙和石阶的热味儿,带着阴凉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气息,世界就变了样子。那是不是又一个生日呢?摇向天,天是那么深而且那么大,天上有盛开的花朵;摇向地,地原来并不一定都是青砖铺成的呀,地上有谢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时节。

    历史记载,曾有过一次“肃反”运动。也许就是那年。

    历史记载,有过“公私合营”,有过“三反”、“五反”以及“扫盲”运动。也许就是那几年。

    记得那时爸爸、妈妈晚上很晚很晚还不回来。奶奶在灯下读《识字课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在《奶奶的星星》那篇小说中我写过,奶奶总是把“吼声”念成“孔声”。

    摄影机上摇下摇左右横摇,推进拉开前后移动:视点乱了,目不暇接。就是说,我能跑了。

    我能到处跑了。无牵无挂地跑,不知深浅地跑,大喊大笑地跑,但是摔倒时那地面坚硬而且凶狠,心里涌出无限的惊骇和冤屈,如果奶奶或妈妈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着嚎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与四周房屋的台阶联成一个“田”字。“田”字的4个小方格是4块土地,种了4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桃树,两棵海棠树;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开得满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4棵树下种了西番莲、指甲草、牵牛花、夜来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开。我还记得我要仰望西番莲那硕大的花朵,想想那时我才有多高?早晨,数一数牵牛花又开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当作小喇叭吹响。夜来香展开它淡黄色的极为简单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弯腰,走过去鼻子正好就贴近它,确认晚风里那缥缈的清香正是来自于它。想想看,那时我才有多大?还有跟那花香一般缥缈的钟声,一丝一缕悠悠扬扬地不知到底从哪儿传来,早晨、中午、晚上,都听见。直到有一天我走出这个院子,走到街上去,沿着门前那条街走了很远以后,我才能似真似幻地记起一座教堂。但那教堂和那钟声在我的记忆里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后那缥缈难忘的钟声才从我印象的角落里找到那座教堂的钟楼。

    我写过一篇小说《钟声》。在那篇小说里,我虚构了一个叫作B的角色。根据我对B的希望,根据我和B对那钟声的希望,我写道——

    B寻着那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小路上跳跃。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B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过了花期。高的后来B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仿佛心甘情愿燃烧。他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B

    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满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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