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钟声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二章第(2/4)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但我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一个偶像是在哪一刻从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连同那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当他再从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脱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屈服。Z

    的叔叔承认:四八年,那个深夜,他劝他的反动老子把一切房产、土地都无偿分给穷人。Z的叔叔劝Z

    的爷爷说:“然后你不如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要不,干脆出国找我哥哥去吧。”Z的叔叔说:“坦率讲,凭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没必要再来跟你说什么。”Z

    的叔叔说:“我不是为你,懂吗,我是冲着母亲的在天之灵!”爷爷一声不响。叔叔喊:“你就听我一句吧,先找个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否则,坐牢、杀头,反正不会有你的好!”这一下爷爷火了,爷爷说:“把房产土地平均分给大家,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没必要逃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跑?谁来了事实也是事实!”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地作证,我自青年时代追随了孙中山先生,几十年中固不敢说赴汤蹈火舍死忘生,但先总理的理想时刻铭记于心,民族、民权、民生不敢须臾有忘,虽德才微浅总也算竭尽绵薄了。我真不懂我们是在哪一步走错了,几十几百几千年来这苦难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呀?如今共产党既顺天意得民心,我辈自愧不如理当让贤。如果他们认为我该杀,那么要杀就杀吧,若共产党能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我一条老命何足为惜?!”

    “文化革命”中的揭发到此为止。因为台下必定会喊起来:胡说!胡说!这是胡说!这是小骂大帮忙!不许为反动派歌功颂德!——肯定会这样。甚至会把那个得意忘形的揭发者也赶下去,或者也抓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10年之后在为Z

    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入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白、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话再说一遍吗?”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革命的。叔叔说:“那年闹学潮,你都干了些什么?”叔叔说:“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学生抗议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腐败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压?”爷爷嗫嚅着说:“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学生的血。”叔叔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己的手!”爷爷说:“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干。这由不得我呀!”叔叔说:“但是他们就那样干了,你还不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天下为公’?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雅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天下为公’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就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血,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她的血!”那时爷爷已是理屈词穷悲悔欲绝了,叔叔站起身凛然离去……平反会开得庄严、肃穆,甚至悲壮,主席台上悬挂着国旗、党旗,悬挂着几个受叔叔牵连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遗像,周围布设着鲜花。但是不等大会结束Z

    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人世的少年似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Z第一次见到叔叔是在他刚到北方老家不久。自从叔叔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好多年里爷爷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儿。自从四八年那次叔叔来去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之后,已经又过了3

    年,这3

    年里中国天翻地覆爷爷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儿,在做着什么事。爷爷从来不提起他。爷爷从来不提起叔叔,不说明爷爷已经把他忘记了,恰恰相反,说明他把他记得非常深。

    Z和母亲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

    记得是向日葵花盛开的时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开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时节,叔叔回老家来过几天。Z不认识他。在那之前连Z的母亲也没见过他。

    叔叔回来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爷爷对Z说:我得带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没见过,你见过的那几棵根本不算。爷孙俩吃罢早饭就上了路。爷爷告诉Z:咱们的老家其实不在城里,咱们真正的老家在这城外,在农村。Z

    说,农村?什么是农村?噢,农村嘛,就是有地可种的地方。它很远吗?不,不远,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了。Z自己走一阵,爷爷抱着他走一阵。街上的店铺正在陆续开门,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铁匠铺的炉火刚刚点燃,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催起一股股煤烟。粉房(或是酱房、豆腐房)里的驴高一阵低一阵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地喊。

    Z问,还远吗?爷爷说不远了,这不都到城边了?Z再自己走一阵,爷爷又背上他走一阵。您累了吗爷爷?爷爷吸吸鼻子说,你闻见了没有,向日葵的香味儿?Z说,您都出汗了,让我下来自己走吧。爷爷说,对,要学会自己走。爷爷说,多大的香味儿呀,刮风似的,你还没闻见?Z使劲吸着鼻子说,哪儿呀?在哪儿呀?爷爷笑笑,说,别着急,你慢慢儿就会认识这香味儿了。后来还是爷爷背起Z,出了城,又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一道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树林,再穿过树林。忽然Z

    在爷爷的背上闻到了那种香味儿,正像爷爷说的那样,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向,把人吸引进去把人吞没在里面。紧跟着,他看见了漫山遍野金黄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荡,四面八方都连接起碧透的天空。爷爷说,看吧,这才是咱们的老家。爷爷让Z从他的背上下来,爷孙俩并排坐在小山岗的边沿。看看吧,爷爷说,这下你知道它们的香味儿了吧?这下你才能说你见过向日葵了呢。Z幼小的心确实让那处境震动了,他张着嘴直着眼睛一声不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谁也说不清他是激动还是恐惧。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我常窃想,画家Z他为什么不去画这些辉煌狂放的葵花,而总是要画

    -->>(第2/4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