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也都有血丝,一有空闲就到街口的老树下去站着,朝那座大楼将要耸起的方向眺望;从白天到晚上,从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万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那老树下一直人群不断,人声和远处塔吊的轰鸣声片刻不息。我的祖母很高兴,她相信谢天谢地从此不用再围着锅台转了。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那样一座大楼里,孩子们的游戏队伍将无可怀疑地得到壮大。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为什么而兴奋而激动。但后来又有消息说,那座大楼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所在的那一带的人们并不能住进这座大楼。失望的人们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问,便看出那楼确实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听说像这样的大楼将要永远不断地盖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住上,人们这才又充满着希望回来。我跟着祖母也到那工地上去过,但这是后来听我的祖母说的,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印象,这事很怪。
“你也不记得那儿有很多向日葵吗?”“不记得,但这事我听人家说过。”“怎么说?”。“据说有天夜里,在一场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后在它周围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许多许多向日葵,长得满园子里都是,长得茂盛无比密不透风。”
B笑笑:“你说那教堂是因为下雨才倒塌的?”“我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这么说。”B再喝光一杯啤酒,然后漫不经意地说:“在下那场雨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园子里。你信吗?是随着那教堂轰隆一声塌下来才开始下起大雨的。”
是B亲口跟我这么说的;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关于那座教堂倒塌之因的唯一的不同说法。我只想说明这一点,并不想判断谁是谁非。况且,那天下午B是不是也把酒喝得过分了,我没有把握。或许是我们俩都多喝了一点。我有时候不是很清楚他确凿是在讲着关于谁的故事。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我想。至于是在那传说之后有了我们有了那个下午我们的喝酒和谈话,还是在我们喝酒谈话之中才有了那个传说,我不敢贸然确定。总之,你一旦出生你就进人了一个传说。
姑父退出教会的第二年冬天,教堂就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黄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内终日一无声息。B不仅聪明而且胆大,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翻过园墙,独自到园中游逛。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麻雀的脚印就是B的脚印。有一天,他弄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蹋得狼藉不堪。他爬上钟楼,用木棍敲响锈蚀斑斑的大钟。可惜他的力气还太小。但那微弱的仿佛是风吹响的钟声竟出人意外地温存而忧哀,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溶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B已经确信他的父母并没死,他们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罢了,但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能回来。B便常常在这种心境袭来之际偷偷到那教堂里去,让钟声按着他的愿望响起来。这件事在附近的居民中引起大大地疑惑,不久便有了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到处流传。冬天的末尾来了一群人,把那大钟卸下来装上汽车运走了;据说是为了炼钢铁。B象失去了一位朋友那样难过,很久不再到那园中去。然而令人心神不安的谣言却并不停止反而加剧,而且在春风呼啸的某个夜晚,所有的人都听见从那教堂里发出了像是喘息像是咳嗽像是刀砍斧劈的声音。那声音响得日甚一日,附近的居民便以此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吓唬深夜不安心睡觉的孩子。B也很害怕,因为那奇怪的声音确凿无疑。爷爷,那是什么响?甭怕,那是风刮得门窗响。爷爷,那不像是门窗响了那是什么响?那是房檐下的木橡让风刮得响,是老树枝子让风刮得响。爷爷你听你再听,今天比哪天都响得厉害。睡吧这不关你的事,那是老鼠在打架在啃得房梁响。B终于忍不住了要自己去看看。春风和煦的傍晚他又翻墙跳进了园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依然向他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荒凉的路。他看见教堂的所有门窗都不翼而飞。他看见它檐下的木橡和梁柱也残损不全。他看见它的桌椅和地板荡然无存,角落里只有几堆风干的粪便。教堂里空空如也,夕阳的黄光中唯有灰尘缓缓地飘浮;他试着喊了两声,回音震落了墙上一块灰皮。一只早来的蜘蛛仓皇而走,又停下来听一阵看一阵,终于再度落荒而逃。
“怎么回事?”“喔——,你知道那都是很好的木料。”“那么那些向日葵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并没说那些向日葵。”“那是个谜。不过我想那肯定是我爷爷种的。如果那人种的就肯定是我爷爷种的。”“他没告诉你?”“没。就象他到底也没说我的父母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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