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人来说,这个星球还是太大了。在这个椭圆的球面上,每时每到都发生着数不尽的似乎是绝不相同的事情。虽然对宇宙来说这个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个季节,城市时而在烈日里喧嚣,时而在暴雨里淹没。
暴雨倾泄的时候两个人站在城郊的山岗上,站在两顶雨伞下,周围只有雨没有别的。只有雨声,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没有别的。只有两个人站在雨里,其他什么都没有。
“你觉得那样可能吗?你觉得两个人无话不说,这可能吗?”
“我觉得那样确实挺好的。”
“我没说不好。可你觉得这可能吗?”
“你觉得不可能?”
“大点儿声,你说什么?!”雨声很大。
“我说!你觉得不可能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照理说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怎么啦?!”雨声很大,雷声也很响。
“照理说!我想应该是可能的!”
“照理说。是呀,照理——说。”
“不对吗?”
“我不是说不对。对。可实际上呢?”
“我说的就是实际上。实际上能吗,你觉得?”
“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紧密的雨点打在伞上象是敲鼓,很响。“我说我觉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能不能!”
“我没问题,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这样。”
“我也是。”风声,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欢呼声。“我也是!
一直觉得那样非常难得!“
“光说好听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那还叫什么无话不谈呀?那没劲。”
“那样的话到哪儿说去都行。”
“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我说!要说那种话到哪儿去说都行!”
雨声,雷声,山下的水声,大极了。
“就是,到哪儿去说不行啊?何必非……”
“人这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时候倒象个囚犯。”
“什么?!”
“我说人活一辈子!倒是象个囚犯的时候多,不能乱说乱动。”
“就是。我说你说得对!我常常觉得我自己就象个囚犯,这个世界处处得小心!”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象囚犯。”
“又都象看守。”
“嚄,说得太对了。不过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随时小心着,更没有自由。”
“欧!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是不是?”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晓堃说,人干吗非要爱情不可?就是为了找一块自由之地。”
“那时候,天奇也这么说。”
“在那儿谁也不是囚犯,谁也不是看守。”
“彻底自由,互相又彻底理解。”
“不对不对,是因为互相彻底理解,才彻底自由。”
“是是,天奇也是这个意思。”
“唉——,为什么不能那样呢?”
“为什么不能?龟孙王八蛋的,我说能!”
“嘿,我能不能也骂一句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想像你那样痛痛快快骂一句!”
“什么你说?!”
“咳呀——!”
雨又紧起来。雨大一阵小一阵,两个人等这一阵过去。
“说吧。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
“不对!你想说就应该说!”
“我说,我也想骂一句人,行吗?”
“当然可以。”
“有时候真想也像你们男人那样使劲骂一句。”
“骂吧,我听着。这太棒了,冲着全世界骂。”
女人笑着。
“骂呀!”
“可骂啦?非常非常难听的?”
“非常非常响亮的。我洗耳恭听。”
“真的?”
“真的。骂呀!”
暴风雨里响彻了女人的笑声。“这就行了,这已经就行了!”笑声又纯正又疯狂。
这时候女儿坐在教室里。教师的课讲完了,离下课时间还有几分钟,老师出一道智力题给全班的学生。“世界上有几种人?要求十秒钟回答。”学生们抢着回答。有说三种的:黄、白、黑。有说五种的:白、黄、棕、红、黑。老师笑笑:“两种,同学们,两种——男人和女人。下课!”
雨小了,渐渐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你的女儿还是那样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还是那样。唉——,还是那样。”
两个人穿大街过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会是她不得不停下来跟人应酬几句,男人在一旁等着。
一会又轮到他必须跟几个人点头微笑,女人站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在一处安静一点的冷饮店里坐下,两个人都有一种重返尘世的感觉。屋子里很凉快,有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旋律很简单。窗外是轰轰烈烈的太阳,是河水一样翻涌的人流,无数鲜艳夺目的阳伞在上面漂浮,象碰碰车那样碰来碰去似乎没有目标。
“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女人问。
“没有,”男人说,“这是礼拜日。”
饮料的泡沫响起一片沙沙声。
在有地毯的屋子里,人们的谈话声都显得温文尔雅,动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过分。只有一个小孩出声地嘬着一块雪糕,吃得醉心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母亲在告诫他。他不断扭转身子盯着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东西,奇怪别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吃,一边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满身满脸都是。母亲强压着怒火在轻声告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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