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
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
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181
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无以为继的长诗,流进过一段性乱的历史。
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少为人知的。
182
诗人同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独的时间里从来就有这样的消息。如果长诗无以为继,而时间和孤独却不结束,这样的消息就会传来。
路途的喧嚣,都似在心里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温热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风,吹进阳光和月色,吹进均匀的光明或黑暗,掠过明暗中喘息的身体。是你,或者是她。来了,然后走了。再见,以及再也不见。疲惫的心,躺进从未有过的轻松里去。
别说爱。
嘘——,别说,好吗?
别说那个累人的字。
别说那个黑洞洞的不见底的字。还没让它折磨够吗?
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高兴吗?那就好。
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对,现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肤,你的温度……
明天你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许还在这儿,也许不在。你们这些累人的家伙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只有现在。
懂了吗?其实就这么简单。什么都让你们给弄乱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一个好处:不必再问“我与他(她)们有什么区别”了。没有那样的焦虑和麻烦了。负疚和悲伤,都不必。诘问,和解释不清的解释,都没有。那些徒劳的解释真的是多么累人哪!
什么也都别想。
别人并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说,当然我也不说。
甚至不要记住。
让现在结束在现在。不要记住。
过去和未来之间多出一个快乐的现在,不好么?
一个又一个无劳牵挂的现在……相似的肉体,相似的激动和快乐……赤裸着,白色的浪一样,呼啸和死去,温润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种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诗人在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身边睡去,在那儿醒来。远处的歌在窗帘上飘。一只小甲虫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时而嗡嗡地飞,嗵嗵地撞着玻璃。窗棂和树的影子随着窗帘的鼓落,大起来又小下去。他并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妇也好,像他一样的独身者也好,这无关紧要。只要有一个不太讨厌的肉体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轻松快乐就行了,那时他会忘记痛苦,像麻醉剂一样使痛苦暂时轻些。他不见得一定要与她们说什么,快合快散好合好散,并不为散而有丝毫痛苦,因为事先并不抱有长久的希望。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和很多女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做爱竟会是这样,这样平静,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分手时并不去想再见也不去想再也不见。他有时甚至并不与她们做爱,如果她们会说话他就借此听听女人的声音——别人的声音;如果她们尽说些千篇一律的话,他就不让她们出声,只是看看她们确实投在灯光下的影子,或在心里玩赏她们不同的趣味和习惯。
诗人有时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连接起来很像一个名字,但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纤柔的肩头、腿和脚、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缝隙……都没有历史。
L问:“你的家,在哪儿呢?”
L又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看见一缕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谎言。
犯规。L知道,这是对这一种“自由”的威胁。因为一旦恢复历史,你就又要走进别人,走进目光的枪林弹雨,又要焦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L就像浴室门上那只窥视的眼睛。而她们,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脸,捂住了姓名和历史。唯一只无名的手沿着光滑而没有历史的皮肤走遍,走过隆起和跌落,走过茂密、幽深,走过一个世界的边缘。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这儿团聚,且已从这裸体上逃离。
你自己呢?也是一样。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团聚还是逃离?
诗人不再问,看着阳光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儿。他和她的裸体在模仿团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离。他和她的历史在另外的时空里,平行着,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联”的火车上,黑暗遮住了那个成熟女人的历史,然后永远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后那个少年才知道:这才安全。百叶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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