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鼻子正好就贴近它,确认晚风里那缥缈的清香正是来自于它。想想看,那时我才有多大?还有跟那花香一般缥缈的钟声,一丝一缕悠悠扬扬地不知到底从哪儿传来,早晨、中午、晚上,都听见。直到有一天我走出这个院子,走到街上去,沿着门前那条街走了很远以后,我的印象里才似真似幻地浮现出一座教堂。我见过一座教堂,我也听见过一种钟声,但那教堂和那钟声在我的记忆里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后,那缥缈的钟声才从我印象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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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几个童年的小伙伴寻着那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小路上跳耀。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的,能听见自己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过了花期。高的后来我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心甘情愿地燃烧。我们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就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满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地。琴声和歌唱就是从那矮房中散漫出来,荡漾在草地上又飘流进枫林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从草地上向我们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空灵的路。教堂的门开着,看门的白发老人问我们:找什么呀,你们?或者:你们要到哪儿去呢,孩子?
后来那教堂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黄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内一无声息。
这更增添了我们对它的神秘感。有一天乘看门的老人打盹的时候,我们翻过园墙,跳进园中游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麻雀的脚印就是我们的脚印。北风在冬日静寂的光线里扬起细雪,如沙如雾,晶莹迷蒙。教堂尖顶的影子又从雪地上向我们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寂寞的路,我们走进去,慢慢地走进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来,有点地怀念往日那悠远凝重的钟声。我们终于弄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踏得一片狼藉。我们爬上钟楼,用木棍去敲那锈蚀斑斑的大钟。钟声虽然微弱但依旧动人,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溶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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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钟楼倒塌了。继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无存,在教堂拆除后的那块空地上建起了一个大国的使馆。后来,那使馆的旁边又建起了一座红色的居民大楼。
我记得几十年前当听说要盖那座大楼的时候,我家那一带的人们是多么激动。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人们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门前,聚在街口的老树下,兴致勃勃地谈论的都是关于那座大楼的事。年轻人给老人们讲,男人给女人们讲,女人们就给孩子们讲,都讲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楼里的事。那座大楼里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阅览室、公共电话间、公共娱乐厅……在那儿,在不远的将来,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计报酬,钱就快要没用了,谁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劳动之余大家就在一起尽情欢乐……。人们讲得兴奋,废寝忘食,嗓子沙哑了眼睛里也都有血丝,一有空闲就到街口去朝那座大楼将要耸起的方向眺望。从白天到晚上,从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万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人们一直眺望,远处塔吊的轰呜声片刻不息。奶奶很高兴,她相信谢天谢地从此不用再围着锅台转了。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那样一座大楼里肯定会有很多很多孩子,游戏的队伍无疑会壮大。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为什么而高兴而激动。但后来又有消息说,那楼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带的人们并不能住进去。失望的人们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问,才明白那楼确实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听说像这样的大楼将要永远不断地盖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们才又充满着希望回来。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次“反右”斗争。想必就是那些年。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次“大跃进”运动。想必就是那一年。
外部世界的历史,将要或者已经与我的生命相通了。就在我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无牵无挂地消磨着我的童年时光,就在那时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团浑沌子变万化终于推出一部独特的历史。这样的过程无论需要多久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它以其一点等待着我的进入了。当你必然地要从其一点进入,我说过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张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并且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那就证明历史的确在。
那一年,1958年,那是一个确凿的年份。我看见过它。我翻开日历看见了它,黑的、绿的和红色的字:1958。我记得有一天它是红色的字,奶奶、妈妈、爸爸都在我面前,为我整理书包、笔、本子、和一身崭新的衣裳,他们对我说:你就要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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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庙,红墙斑驳,坐落在一条小街中央。两扇又高又厚的木门,晨光中吱呀呀地开启,暮色下吱呀呀地关闭,依旧古刹般森然威肃。看门并且负责摇铃的,是个老头,光光的头皮仍像是个剃度的僧人;都说他原就是这里的庙祝。进门是一片空阔的院落、墙根、墙头、甬道的石缝中间蒿草蓬生,说不准是散布着颓败还是生机。有几棵柏树,有一棵巨大的白皮松。那白皮松要三四个孩子拉起手来才能围拢,树皮鳞片似地一块块剥落,剥落处滴出粘粘的松脂。再进一道垂花门,迎面是正殿,两厢是配殿,都已荒残,稍加清理装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诵经声改为孩子们的读书声而已。
我记得我是个怯懦的孩子,是个过分依赖别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为我生来受着奶奶太多的爱护。我想我曾经一定是个畏怯得令人厌倦的孩子。我记得,很多天很多天我还不敢独自去上学,开始的几天我甚至不能让奶奶离开,我坐在教室里,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面的院子里,奶奶一走我就从教室里跑出来跟着她走,老师的断喝和同学们的嘲笑都不能阻挡我,只要我跑到奶奶身边我想就平安了。后来好了些,但去上学的路上还是得奶奶陪着。那条小街上的太阳,那座老庙里的铃声,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浑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满院子草木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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