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爆炸,就像宇宙形成的一刹那间所发生的那样——那个奇点在极短时间内被爆炸成为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遥远的虚空飞行。
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了。
所以,当玉兰告诉绍平,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就像他看到李昌源的死那样;当她告诉他,他的父亲做了很多坏事,是一个被很多穷苦人仇恨的人;当她告诉他,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自己是井云飞的儿子,永远不要认为他是你的父亲;当玉兰告诉他,你一生是不是能够幸福,取决于你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绍平怔怔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就像在看一个让他十分惊愕的人。
这个孩子单纯的内心出现了一种被我们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并不认识它,但是他发现它能够抵御无数难以接受的冲击,或者接受下来,或者不接受,把拒绝埋藏在更深更深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条奔腾的河流,它一旦形成,就绝对不会再行显露,有的时候甚至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看不到它的涟漪,看不到它的浪花。它在深处。
“我知道。”
绍平看着妈妈忧郁的眼睛说——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了母亲述说的那种事实,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够缓解妈妈的忧郁,他实在不想让妈妈忧郁。
玉兰的忧郁在绍平的宽慰中得到了部分缓解,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一直在观察绍平。毫无疑问,有一种东西疏远了她和儿子的距离,可是她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绍平越是故意让她感觉他内心轻松,她的内心反倒越是不轻松。
……
在一个叫石圪节的镇子,玉兰和绍平竟然找到了一个卖饭食的地方。当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又累又饿,不顾一切地走了进去。
饭馆很小,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刷洗碗筷。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来吃饭的人,警觉地问:“你们要干啥?”
玉兰说:“这里……卖吃食吧?”
“哦,”男人松了一口气,“有有有,来,进来坐下。”
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热气,男人从水汽中走出来,玉兰和绍平才看出说话嗓音尖细的男人竟然方面大耳,简直是一副帝王的长相。
男人高兴地招呼他们坐下,并不问吃什么,就到灶头忙活去了。
玉兰和绍平在粗陋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原木打制的桌椅又粗又重,要挪动一下都很困难。这显然引起了绍平的好奇,他抚摸着桌椅,就像在欣赏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器物。桌椅原本是红色,由于上面淤积了太多的污渍,已经成为纯粹的黑色。但是这里的羊肉粉汤汤浓味足,油酥烧饼也非常好,把绍平吃得满头大汗。
门口出现两个拿着梭镖的后生,站在外面向里面张望,问有没有可疑的人。掌柜的不希望自己的客人被打扰,就替玉兰解释说:“没人。就是俩走亲戚的婆姨和娃娃。”
拿梭镖的后生看看婆姨和娃娃,觉得没有必要再盘问什么,就闪身走开了。
玉兰发现绍平很冷静,他的眼睛没有转向玉兰,这说明他内心不需要求助。他一直用沉着坚定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很有可能是他而不是玉兰去遮挡和掩饰。
玉兰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突然长大了。
人的精神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总是处在活跃和持续不断的紧张之中,它在这个领域被缓解,又会在另外的领域紧张起来。
玉兰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回老家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是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她用提醒绍平的话提醒自己:在如此剧烈的农民运动中,翻身农民会不会能够容忍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和他的儿子?会不会答应让他们在那里平安地生存下来?
三年前她曾经衣锦还乡,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护送她到石家坪的竟然是父亲最为痛恨的大地主陆子仪的民团。她是十九岁离开石家坪的,算起来已经将近十五年,她没有找到小时候的玩伴,她看到的更多的是穷苦人家对于有权势的人的恐惧、嫉恨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殷勤。只是在这个时候,玉兰才明确意识到她离开这里已经多么久,距离已经多么遥远。
她曾经去看父亲石广胜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那块土地现在被一个姓潘的佃户租用着,和父亲当年一样贫困和凄苦,在那个连门都没有的土窑洞里,看不到任何能够被称之为用品的东西,瘫在炕上的婆姨见了来人惊恐地钻到了一堆棉絮底下,衣衫褴褛的潘姓男人站在门口看着玉兰,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就像父亲当年面对欺辱他的官府的人那样。
你怎么能够想象你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在他们当中愉快相处呢?即使他们真的像井云飞说的那样认为你是佃户的女儿,同意让你在那里安身,你又怎样化解几乎所有人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敌意呢?
回老家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玉兰并没有把这种忧虑告诉绍平。她总是对绍平说,回去就好了,绍平,回去我们就踏踏实实过庄稼人的日子,那时候就什么都好了……只是在心底里,她才明确意识到这不过是没有任何把握的希望,在希望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个遥远的不可知区域,她不知道在那个区域中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们母子俩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掌柜的告诉玉兰,从这里到崤阳有两条路,一条是东边的大路,三十里直接到县城,另一条是小路,从崤阳县西北(也就是他们现在呆的这个方向)插过去,到县城二十里。
玉兰在假设回老家的基础上盘算了一下,走大路到县城再到谷庄驿,要八十多里。走小路不过五十多里,一天也就到了。她决定走小路。
绍平也认为应当走小路,除了玉兰盘算的那些问题以外,他还想到走小路僻静一些,不会碰到什么人,尤其是可以避免碰到农民协会或者赤卫军的人。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避开人,避开所有的人;同时,这个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少年人得到了这样的人生经验: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世界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这差不多已经接近于一个成年人的人生看法了。但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下还没有想到母亲想到的那些问题,他的思想还没有延伸到一个陌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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