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月,但是这段短暂的经历却深刻地影响了我,她成为我心中的灯塔和坐标。这种影响贯穿了我整个
青春期,并最终决定了我对爱人的选择,决定了我对这个世界上行走的女人的看法——凡是我喜爱着的,必定是在某些方面与她相像的人。
我出席的那次知识青年代表大会,最风光的是已经在全国知名的吴克勤以及其他什么人。尽管我和吴克勤是同班同学,我们却很少交谈,巨大的地位落差使得我们不可能像同学那样交往,追随在他身边的都是政府官员或者类似于现在的追星族一类的人,而且,我感觉对吴克勤来说,他也没有这种需要。
当我坐在主席台下方的长条木椅上,仰起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吴克勤,并且按照那个时候的政治要求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话语的时候,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伟人。
那时候,他有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头上总是戴着即使本地也很少有人戴的白羊肚手巾。这种戴在男人头上的白羊肚手巾在关于洛北地区的历史记述或者艺术表现(绘画、电影、小说)当中成为了文化符号,所以,一个戴着白羊肚手巾的北京知识青年所造成的效果,也就有了某种独特而深刻的含义。
这种含义同样造成了我和他的疏离,整个会议其间,我们都没有一次面对面像同学那样的交谈,他已经远远不是我的同类。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郭焰,就像当年在北京进行红卫兵广播的时候那样。这个漂亮的姑娘再次成为我心中的太阳,成为世界的中心。
郭焰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痛苦地发现她身上曾经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都被冻结了,她虽然也像以前那样笑,但是我感觉到笑声中的凄凉与忧虑。时间把我们阻隔了。她并不刻意利用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多说一些什么。她的心仿佛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硬茧。我从她身上再也感觉不到清纯,感觉不到青春的气息……是生活让我们过早地衰老了,还是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出现性格改变?我不知道。
她在大会上有一个发言,在她讲述的事情当中,我总感觉她在用自己的行为向这个世界证明着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个把整个生命完全彻底交给革命的父亲,不久前也遭受了冲击,被解除了职务,目前正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半个月以前,她辗转得到父亲最后一封来信,父亲让她向组织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申请……开会期间,她正处在巨大的煎熬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到崤阳县那次抗洪抢险现场。
身体羸弱的郭焰在可怕的洪水面前竟然像豹子一样灵巧和健美,专门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把成袋的水泥背扛到安全的地方,我曾经短暂地看到她扛着一根粗壮的木材从我面前跑过去,身上的衣服全部涂满了泥污。
水越来越大,那是散发着呛人的土腥气的泥浪,它们就像野兽一样怒吼着,奔腾着,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席卷一空。
我们听到抗洪抢险指挥部要求撤离的声音。
我从齐腰身的水中退行到地势高的地方,眼睛不自觉地搜寻着郭焰。从站在高处的人们的呐喊声中,我发现了她:她正在极为危险的地方拖曳着一根木材。岸上的人声嘶力竭地让她把木材丢掉。
她不丢,仍旧在浑浊的泥浪中吃力地拖曳着。我亲眼看到她被一个浪头打翻了,但是手里仍然抱着那根木材。木材成为带动她向下游翻卷的动力,倏忽之间,她就消失了。
我觉得被沉闷地击打了一下,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也站在浪涛之中,被一个民工紧紧地拉扯着。
据说,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她。
我不离开那里。
我看着奔腾的水面,哽咽着。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悲痛。那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因为郭焰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恋人。那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悲痛,一种突然看到最美好的东西顷刻间丧失的悲痛。那不是阴阳两世相阻隔的悲痛,那是永久的丧失。从此,我对人生就有了一种永恒的恐惧——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不会被毁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而恶的东西却有可能永远逍遥,永远徜徉在我们身边,炫耀它那邪恶的永恒。
这件事情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个重大事件。崤阳县革命委员会动员了全县基干民兵在湎河一百多公里长的河道上寻找郭焰的尸体,最后,在罗家川湎河向黄河汇入的地方找到了她。
她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几近于一堆白骨。
她的遗体被安葬在崤阳县城北部的崤阳山上。作为这件事的一个结果,《洛泉通讯》(《洛泉日报》的前身)上发表了记述这次抗洪抢险战斗的长篇通讯《一场集体英雄主义的凯歌》,全面讴歌了抗洪抢险的全过程,认为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对于郭焰的死,用十六个字做了简单的交代:
“北京知青郭焰在这次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有出席这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与会代表都出席了郭焰的安葬仪式。我没有去,我珍藏起她在县委大礼堂讲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心得体会的油印稿,这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结了。
这篇用蜡版印刷在粉红色纸张上的材料,直到今天仍然珍藏在我的箱子里,和我的初恋日记放在一起。它已经发黄了,而且我知道那里讲述的不是她的真正的心声,但是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事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弃它。
那次会议散了的时候,我背着行李卷,特意站到那个大坝工地旁边的高台上。我去看她。
湎河平静得就像一只小猫,静静地流淌,建筑工地上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你根本无法想象三天前这里的情形,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的过程。
我感觉到对河流的畏惧,换一句话说,黄河以一种极端暴戾的形象深入到了我的心中。我知道,无论它表面上如何温柔,它那不动声色的暴戾本性不会改变,它只是在等待时机。
3.尊严对生命诉说
这种意象在我经历的另一次洪水中得到进一步加强。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在洛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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