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津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如数要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做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67
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人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作派不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偶尔你不在那儿,雇员敢把切余下的鸡块,肉块顺手扔在地上。其实,冰柜就在他的身边。有时,连每对一百二十元从青岛用飞机运来的对虾,也会扔在案上腐掉。仔细追查,雇员们又谁都不负责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当了。所以说,有今天日食的景观,又是到碧沙岗一见的礼拜天,在梅委实委实是个难得。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阳光明净如经了洗刷。刚落过黄叶的梧桐树,赤条条在空中微动,光亮在那枝条上走着轻敏的舞步。这个时候都市的喧嚣,也才刚刚从夜间醒来。上班的人流过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闲人,还没有走上街头。工厂的汽车,大都在加油站门口排队。这是繁闹前的一个小静,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再或黄昏前既无日又无月的一个明亮。本来是每天都有这一节光景,可梅却有忽然发现之感,以为是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净。尽管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台、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周写来一信相邀,可见其对你的痴情,非三朝两日能够铸造。几百封信件中,没有张老师的,也没有第二个不回信便不懈地写下去的人,当然不能不去一见。有一辆进货卡车,从她的身边缓缓驶过,车上装满了本市最畅销的名烟名酒。朝那卡车瞭望了一眼,梅想这是哪家商店,有如此大进货门路,若不是动用了本市上层人物的权力,怕进不了这么一车贵物。当然,动用人物们的权力,也不能不有笔数额可观的开支。那位不懈地向我写信的,大约是什么人物?可惜找不到了他最初来信的自我介绍。是同自己一样奋斗起来的商户?还是同唐豹一样突然暴发的大亨?或是为求钱财而穷追不舍的平民?再或是有知识无钱财,一生著书立说又无出版的学者?当然,后者更好。梅想,终于到了知识分子不把知识当做财富的年月,而有财富的商人,却为没有知识深感内疚。亚细亚街的主人们,闲暇时聚在一起,议论到归还回来的香港,还有台湾、南韩、新加坡,以及西半球那些令人神往的国家的商人,他们大都在从商以前,进过哈佛、进过剑桥,或是到其它世界著名学府做过进修。而中国的这些商人,包括到国外投资的巨豪,又有几个学业有成?更多的则是那些富有所谓的东方智慧的小人,如唐豹之流。充其量,也就是以考察为名,自费到香港、泰国或西方走走,而那些名商名人,不消说是不去见的,更谈不上啥儿取经要宝。出去的目的,实质上就是领略人家红灯区和中国的暗地,到底有什么差别,有什么享受不到的风采和快感。而真正揭掉金钱织成的高傲的面纱,有几个不为自己腹空而羞愧?不过不敢在公众面前承认而已。若不是如此,这些一身铜臭的商界男人,为何旷日持久地掀起对知识女性的穷追不舍?晚上睡了觉,来日天色不亮,便恨不得立到二七纪念塔上去,向整个世界宣称,我睡了一个大学讲师,或是某某专业的研究生,云云。想起来不仅使人恶心,也使人感到可怜。梅是领教了这些人的追求,径直地说下去,便图穷匕首见了,你说黑地的女子那么多,年少而俊秀的女人也那么多,想下贱可以去找他们,回答必然是一句流行的语言:庸俗。原来在这种事上,也要追求一种高雅。梅边走边望着有意把石膏模特逼真化的假女子。袒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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