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责任田里转转。几年过去了,老支书清贫的日子在村中有口皆碑,至今宁住解放初盖的草屋,也不让孩子们去镇上做那胡乱的生意,更不消说让去村长家的砖厂挣钱了。虽然穷,却显出了老支书作为党派的一员,那种永不衰竭的骨气,使他渐渐又赢得一些村人的回敬。加上一点,从解放至今,老支书为人善良,替人做了何样的好事,从不吃人家一顿便饭,不收人家一瓶酒喝,清风亮节,很有道光德誉,也常使村人富了以后怀念。张老师去教书的生涯,是老支书的妥善安排。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选老支书连任村长的仅有五票,有三票是他三个儿子投的,另两票便是张老师和梅投的。落选归落选,但老支书对张老师,却自此始终怀着忘年知己的情谊和有恩图报的印象。所以二人见了,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最后说:
“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金灿灿一盆儿从天上款步走来。张老师倒说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动。虽说她不返城还有许多别的原因,比如她从城里看到的失落,和自己家境贫困的尴尬,但到底重要的还是对脱俗于乡村的爱情和孩子的牵挂。不过,话说正反两面,她人虽留在了乡土社会,心却还总是丝丝断断地想着那个城市。毕竟她在那儿生长。只不过为了家和孩子,才长久地克制另一种情感,不讲或少讲而已。开始不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作遍全国,仿佛一个国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小市民般的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的同学,返乡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发现梅苑不是梅园,而是一座二十七层的酒楼,乘电梯上去吃了一顿饭,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块钱,一摔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别人的小费。走的时候,才知道那小车是同学自己买的,司机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问说工作,同学笑笑,说个体户。和几天前夫妻两个到县城送礼的寒酸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法同语于天下。其实,那同学在校时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并论。
那次从城里回来,梅的神情显出了她不多见的神秘;一会阴郁,一会兴奋,开始不断地说都市省城的繁华、热闹,侃侃而谈,喋喋不休。然正说到兴致时候,又会长叹一声,缄默不言,沉进死死的安宁里。张老师有时以为,分离的种子,是播种于他没被招进师范学院和梅的那次回家。究其实际,却也是不无道理。
55
“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后在我没多少日子啦。”
老支书大林叔疑望着张老师。
张老师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以这话来回答老支书的疑问,话出口连张老师都深感不妥。从内心深处,他还并没有最后下了死心,只是觉到在人生中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让这般好的时机失之交臂,会造成终生的遗憾。这话使老支书十分愕然,脸上立刻有了雪白。张老师,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家破人亡想不开,老支书说,我已经给村长那东西说过,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张老师笑笑,说没啥儿想不开,我对啥儿都想开了。
说啥儿都想开了,其实还不然。很多事情他还正在想。梅的走离,他把最重要的原因归罪于自己对儿子看护的失妥,使儿子死了,才使梅终于离开张家营。事实倒不尽然如此。早几年前,梅在内心就将乡村社会和都市生活矛盾起来。先前她几年回家一次,后来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几次。家有老父,都市繁华,乡村沉闷而又闭塞,回家本无可非议。只是她每次从城里回来,便有无尽的叹息,枕着张老师的胳膊黯然伤神,有时望着熟睡的儿子热泪盈盈。教完了书,同张老师说得最多的是故乡的亚细亚商场。还有华联商场,商城大厦,贸易中心,中国第一服装城等等。终于有一天,她酝酿了一项计划:春节将至,回家运来一批服装卖掉。虽然和张老师都是乡野书生,但乡土社会经过许多年的变迁,观念上除了婚丧嫁娶的旧规,对钱也比早几年看重十成。村长给学校捐过了款,也当了村长,扩建了砖厂,很多村人去出力挣钱,都欲准备盖房。张家营也决不仅有张老师那三间土瓦房,村长的洋楼已经旗帜样竖了起来。所以张老师也不会贸然反对梅的计划,更何况她娘家为都市,婆家为乡村,知己知彼,岂可以平常对她的计划进行意度。刚放年假,凑了八百元钱。张老师和梅一同搭汽车,换火车,一天两夜赶至省会,顾不了许多事情,两个人到服装商场,以童装和青年装为主,专买那些款式陈旧,价格低廉,在城市滞销,甚至几乎没人问津的服装,连扛带抬,含辛茹苦地运回家里,正赶上春节前的两个乡村庙会。经过周密地算计,梅说我们每年这样跑几次,就可以盖起和村长家一样的楼房,如果生意好了,我们就辞去教师,再雇两个人,在镇上开个都市服装店。店名就叫都市服装店。有了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孰料在乡村庙会上,两个教师从事买卖,本就有了许多难堪,可那丰收的人头,高高低低,板栗一样窜动,从他们挂起的服装前过去,无人不去注目,却又极少有人真买。偶有卖出手的,也都是在乡土社会被称为不规矩的人才买。男的是那些被说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为浪荡胡骚之流。而真正卖得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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