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位乡人,猛然被卷进无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准备,来时都两手空空,闹将起来,便有了袖在袄里的短棒。张家营自然不会示弱,就地操起铁锨、镢柄、箩筐,对垒起了两军。石块、土块满天飞扬,厮杀声动地惊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战场。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大叫,说别打啦!伤人啦!别打啦!伤人啦;唉声也就果然渐止了械斗。双方都从地上抬了几位倒地的村人,都闻到了血腥味艳红艳红,在小雪中飘飘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着伤人回村是了。
求医包裹,痛骂对方,是自不必说的。然在前夜,村长被县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长回来,张家营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县医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纱裹了一层一层。村长在会上说,妈的,医生把我领到太平间,死的是个小伙,头上被砍了三铁锨,像切红薯一样破开了。还有两个,在县医院的急救室,一个耳朵被砍掉半个,另一个是胳膊断了。这是他们小李村的报应!他们将咱张家营告了。公安局长,我日他祖奶奶,他拍着桌子骂我这村长骂咱们张家营,说偷盗赔偿,杀人偿命,非让咱们张家营交出凶手。说他妈的明日他来张家营领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凶手,他妈的谁是凶手?村长在会台上走了几步,说张家营没有凶手,是一村的好汉。小小小李村谋图霸了咱们张家营的地,就让他们这个下场。我在公安局说,再来夺地让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长说,公安局长打了我一耳光,非让我明日午时前交出凶手。我这村长今天有言在先,无论是谁砍了小李村的头,公安局把他带走了,他就是咱张家营的烈士。村里给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养老送终。人死了无论辈分高低,从我村长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坟;要他下有儿女,张家营替他耕田种地,供他儿女读书成家,直养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他就死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婚男嫁女,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宏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的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被汽车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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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家住在村后,三间老屋的陈旧,显示着这个家的风雨春秋。如当今时风的兴旺,已经富裕了许多人家。不说铁路修进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宽,从村顶的梁背上舒展过去。张家营是一隅小地,南邻秦岭支脉,北靠宜阳、洛宁两县,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动的乡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几间新盖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竖起了楼房。像张老师家这样早年的士瓦房,在张家营已经没有几户。再说两厢还卧着两间草房,那就更是独一无二了。
昨儿时,张老师回到屋里,把黄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气,借着从窗口挤入的薄光,扫一眼屋里被尘灰铺就的几样家具,心里生出几份抹不去的苦涩。半年前还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间也就妻离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卧不起,更显出一个家道的败落。回到这个家里,张老师总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凉。黄是他的忠诚伴侣。早些时候,陪同他到几里外的清凉寺小学,他教书,它就卧在教室门口,早去晚归,风雨同舟。儿子的早夭,终于使妻子娅梅离他去了。他更是同黄相依为命。想去年冬天,黄的前腿被人打断,本来走路已经瘸着,跑起来足不过羊的快慢,如今两只后腿,被汽车轧了,村长的哥又将它齐齐地截断,更添了张老师内心的苦难。床上的黄,后腿用被子盖了,身下是张老师的一件旧袄。借来一些暖气,它慢慢睁开眼来,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湿润,有两颗大滴的泪,悬吊一会,终于无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间也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哭吧,听起来骇人地伤心。大夫在诊所断它的腿时,不曾有一声叫唤,眼也干干的闭着。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样命运。张老师看见盖着黄后腿的被子,有一声一声的颤动,心里便跟着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经痛出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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