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把我和红梅以“内部消息”方式宣布给所有的县领导,要让我们尽快地熟悉各部门的领导和工作。可是关书记没有来,县班子里的领导也没来。在县委招待所的一个大饭厅,摆了四桌饭菜却只有刘处长、红梅和我三个人。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革命事业的地震已经在脚下酝酿了,坚实的土地已经开始摇晃了,可我们真的是被胜利把头脑冲昏了,是革命的大好前景把正在发生的巨大悲剧掩盖了。从招待所的二楼走下来,拐个弯到了东侧的平房大饭厅,看见刘处长,我以新县长和蔼可亲的姿态和他握了手,红梅把“处长好”三个字叫得又甜又腻,像那季节熟过了头儿的红杏儿,可是刘处长和我握手时,只拉了拉我的手指头,应答红梅时只瞟着她哼了一下子。我望着那大饭厅的四桌菜和摆好的酒和酒盅儿问:“关书记还没到?”刘处长坐在了一桌饭前的椅子上:“不来了。”我微微的诧异着:“那,县里别的领导……”刘处长拿起了筷子拿起了碗。“先吃吧,吃完了我给你们谈。”我开始感到脚下有些晃动了,感到脚底有一股冷风生出来。看看红梅,见她的脸上有浅淡一层白,不消说她已从刘处长的态度和举动中感到了不祥和异样。毕竟我们都是从斗争的风雨中闯将出来的。毕竟我们都是富有斗争经验的革命者。毕竟在革命中什么样的风雨我们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我们也都听说过。我们知道,革命有时会成在一念之间,也会败在一念之间。而革命的成功,并不等于斗争的结束。只要阶段存在,阶级斗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各派政治力量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权力的争夺和意识形态的占领就还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风云突变的,异常激烈的。见刘处长已经拿起筷子吃菜了,给红梅递个眼色,我们便分开坐在他的两侧吃起来。四桌热菜的蒸汽在明亮的饭厅蒸腾着,冬眠后和新生的苍蝇共同肆无忌惮地在那三张饭桌上吃喝享乐着,灰白嗡嗡的声音像《奇袭白虎团》中那段对唱的低胡儿。日光油油烘烘,从菜桌移到我们的脸上和身上,像过了油的布蒙在我和红梅的身子上。招待所长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小心地守在饭厅的门口外。刘处长吃了半碗大米饭,只在一个辣椒炒肉的盘边不停地动筷子。我和红梅盛了米饭,却都似吃非吃地把碗僵在半空里,去盘里夹菜时也只是夹青素,不敢去夹那鱼肉和排骨、炖鸡和水鸭。时间像猪油样凝在我们的筷子头儿上。刘处长嚼饭的声音灰土瓦片样落在饭桌上。红梅不停地打量我,脸上的阴云宛若一块湿了水的黑布儿。我终于把饭碗僵在了半空里,“刘处长,发生啥事了?”刘处长瞟瞟我:“发生啥事得问你,得问你们俩。”我把碗放在桌子上:“我们都是党员,是同志,都是一心一意的革命者,一心一意为了毛主席,为了党中央,到底发生了啥儿事,请刘处长直言给我们说。”刘处长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红梅也把碗筷放下了:“刘处长,论年龄你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论资历不消说你是前辈的革命家,论职务,不消说你是我们的老上级,该批评了你就批评我们俩,该批判了你就批判我们俩,可你啥也不说我们有错想改也没法儿改。”刘处长终于把手里的碗也放下了。他亲自过去把饭厅的门给关严实,回来坐回原处,用手擦擦嘴,又把牙缝的一粒米饭吐在桌下边,“小高,小夏,”刘处长的脸板成一块青色的石板说:“我这就算正式和你俩谈话了,算组织和你们正式谈话了。你们是一对前途无量的接班人。关书记看了你们的档案就决定要重点培养你们俩,而且关书记是迟早要调到省里的人。关书记和中央领导都有来往呢。可你们辜负了关书记的期望,辜负了党组织对你们的培养和教育。至于发生了啥儿事,我姓刘的不知道,但你们把关书记的脸都气青了,气得关书记把电话机都摔到地上了。到底为啥儿,你们俩最清楚,这时候就看你们对组织、对党、对毛主席真忠还是假忠了。说出来也许还来得及,如果不说,纹丝不露,后果可不光是当不当县长和县妇联主任的事,不光是葬送政治前途的事。”话到这,刘处长瞟瞟饭厅外,看看我们俩,闭了一会嘴,等窗外的两个闲人走去后,又半是启发,半是恐吓道:“这革命到底有多严酷你们比我更清楚,阶级斗争有多复杂、多无情你们都知道。但有一点,在阶级斗争中,千万不能做自以为聪明的事,千万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能自己把自己从革命阵营推到反革命的阵营里。”说完这些,刘处长又端起饭碗吃饭了,他像做完了他必须做的事,心安理得地把烧鸡的一条腿往嘴里送过去。(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白云山头云欲立,白云山下呼声急。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我们知道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从时间推算,是在我们和关书记见面不久发生的,在我们在招待所男欢女爱、共谋未来的时候发生的。我们预感到,那件事就是地道的事,就是程庆东的死。我隔着刘处长瞄了一眼红梅,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手放在桌沿上,摇摇摆摆,像谁在捏着她的腕儿晃她的手。我和她一样有些心慌,可我知道我是男人,我是镇长,我是新任的县长,我是青年的革命家,罕见的政治家,经过无数政治沙场的军事家。红梅看我的目光像一个孩娃掉进漩流望着岸上的父亲样,我不能让她觉得我不配一个男人和一个革命家,不配做一个军事家和革命家政治家,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伴侣,我当然不会让她感到失望的。我用嗓子咳一下,暗示她不要慌,要镇静,就是身陷牢狱,也要有把牢底坐穿的决心和毅力,勇气和胆量。我把目光从红梅的脸上移到刘处长油腻腻的双手上:“刘处长,毛主席说,我们说话,做事都要有针对性,都要有根据,只有这样,才能叫人信服,叫人心服口服。”刘处长不再吃那鸡腿了,他冷冷地盯着我:“小高,我实话给你们说,你们惹怒的不是我姓刘的,而是地委关书记。你们如何把关书记惹怒了,只有你们知道,要不吃饭你们就回屋里反省着,吃过饭我向关书记汇报请示以后,也许他会亲自开诚布公地和你们再谈一次话。”我和红梅便先一步离开饭厅了。4特别拘留室如果说王振海和赵青的蹲监及王县长的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快得只用了一个月的话,而我和红梅则从预提县长和妇联主任到被关进公安局的特别拘留室,快得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吃过午饭不久,刘处长到我住的屋里同我和红梅只说了三句话,就把我们交到公安局进行特别审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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