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坚硬如水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一章 邂逅革命第(3/5)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经没有我当兵前的繁华景色了。日头西斜去,商店正关门,吱哑声一街两行响不断。偶而的几家工厂如草绳厂、软木厂,还有专给九都市的国营大厂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纺织厂,皆都门前萧条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难产死了的女人瘫在那,满院堆满了圆木和锈铁。然县城终归是县城,马路依然还是那么宽,街道上依然还是许多地面铺了砖,年老的依然是提着菜篮从路边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两岸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大字报上凡是人名都用红笔打了叉。这对我不算啥儿新鲜事,无非意味着革命在县城也已经风起云又涌。有许多和我年龄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轻人,身上都戴着袖章从我身边急急匆匆走过去,好像要到哪儿去集会。我有些羡慕他们都是城里人,有些遗憾我不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我想,倘若我是他们组织的领导就好了,他们脚步匆匆是为了去听我演讲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着他们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过去时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们羡慕我身上的绿军装———你们知道那年月军装就像皇帝的龙衣一样贵重哩。我害怕有人会突然上来把我的军装扒下来,把我的军帽抢了去,所以我没有在正街上溜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过去了。我沿着铁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诗篇里。这边风景独好,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夕阳西下牛上槽。有一个老人牵着羊从铁路上翻过去,从广袤的麦田往金黄的村庄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样响在我的耳畔。县城离我越来越远,落日离我越来越近,那红酱酱的日光跌落在发光的铁轨上,有叽叽的声音响起来,像流水浸在干枯的沙地一样。我就那么沿着铁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寂静的心脏里,感到寂静本身的声响越来越大时,我把脚步停下了。我看见前面的铁轨上坐着一个人,脸色红润如同霞光照,头发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红色的衣裳上。远处一面缓起缓伏的山脉间,树木和庄稼一片一片呈着浅青和深黑,山脉下的田野里,腥鲜的土气、草气、麦苗气,一股股地朝我涌过来。我就这么先是仅仅看见一个人,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又看清她的头发和衣裳。当我知道她是女人时,我站在那儿犹豫一阵,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便最后下定决心朝她走过去。毛主席说,女人能顶半边天。现在,我知道她哪在等我这半边天。是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过去。她朝我扭过了头,扭过头时她的脸哐当一下把人吓一跳。那脸正是姑娘们那熟了多年因没人注意又染了忧愁的那一种,似乎几天前还白嫩清秀如挂在藤条上熟后的一粒果,可昨儿被人摘去后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泽退却了,疲累的浅黄已经开始挂在那张脸上了。能看出她是城里人,或是城郊的人,因为她穿了那件粉红色的涤良布衫儿。不是城里、城郊的人,那年月还很少有人能穿起涤良的布衫儿。我立在她面前几步远,望她时她也望着我。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军装。我看见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仿制的假军裤。她说:“向解放军同志学习。”我说:“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我已经复员了,还没有办手续。”她说:“没办手续就还是解放军。”我没想到她那样湖湖海海尊敬我,没想到她还把我当成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我在她对面的铁轨上坐下来,面对面就像在部队时指导员找我们谈心样。我说看得见的敌人也许被我们消灭了,可看不见的敌人仍然还活着,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吗?她说天是人民的天,地是人民的地,你说怕啥儿?只要美帝苏修不进来,有什么好怕呢?我说美帝苏修进来也不怕,有我们人民解放军,他们都是纸老虎。然后,我就等着她问我叫啥儿,老家住哪儿,部队在哪儿;接下来我再问她叫啥儿,工作在哪儿。可她却只是盯着我细看一阵子,说了一句让我心跳衣服疼的话:“你能把你的军装给我一件吗?我不白要,我给你五块钱和四尺布票行不行?”我脸上自羞自热一阵喃喃说:“我的阶级同胞呀,真的对不住,我退伍只有两套军装。我得自己穿一套,另一套我当兵前就答应退伍后送给民兵营长啦。”她很大方地笑了笑:“革命不是为了请客吃饭。没有就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素不相识谁会给谁呢?”轮到我满天满地内疚了,仿佛不给她是我对不起了毛主席,对不起了党中央。我把头勾下去,看看枕木间石子缝里长出的草,一色儿全是狗尾巴和艾蒿,有一股腥粘浑稠、半青半黄的气息在我和她的中间流淌着。落日下能听见那流淌的声音滴嗒滴嗒叫。县城在我们的一侧遥远而模糊,那个村落在坡下模糊而遥远。一世界只有我和她,还有野草和庄稼,空气和寂静。时间从我们中间车轮滚滚过去时,历史的脚印又大又圆地留在枕木上。我看见她穿了一双很洋派的方口黑色条绒鞋,鞋带上的扣儿是镀黄的铝制品,日光下,不停歇地闪着北极星样的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内里如火如荼战斗急,外表众志成城静如水。我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脚。她问我:“你在我脚上看见啥儿了?”然后她又把脚尽力朝前伸了伸,将脚尖晃几晃,停下后用脚大拇趾把黑绒鞋面拱得弹弹挣挣跳。说这话和这样动作时,她秀美的脸上荡着粉淡淡的红,像初谈恋爱时被对象拉了手。“我没看你脚,”我说,“你看这铺铁路用的石子没有一个是圆的。”她说:“你看我脚了,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脚尖看了好半天。”我问:“你的脚尖有啥好看呢?”这一刻,惊天地、泣鬼神,与天斗不怕风雨急,与地斗不怕沟壑深,与人斗不怕暗箭利的事情哐当嗡嗡地发生了。她忽然解了鞋扣脱了鞋,双脚和十个脚趾甲哗啦一下全都露出来。天呀天,地呀地,那十个脚趾甲竟都是光彩夺目的鲜红色,如十颗缩小的日头盘卧在她的十个趾骨头儿上,且那些脚趾甲都是经了精心修剪的,半圆如月、温顺柔美如她那个年龄丰满血红的手肚儿。我有些震惊了。我知道那都是一种指甲草的红花捣碎染上的。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粉红浓香的肉味在流荡,看见了那粉红美艳的气息中,有一股半青半腥的草气、土气洒落在我的鼻子下。人常道,天大包不住爱,地博盛不下情;可却是,世间只有革命的情谊重,革命者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山高海深也不如革命者一见钟情的宽阔和深重。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做人就要做诚实的人。实话说,那当儿有一种说不出色形的鲜花正在我心里一瓣一瓣绽开着,那绽开的响动却如汽车从心里轧过去。她绷着双唇盯着我,似乎要对我进行一次考验样,猛地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又用力把双脚往前伸了伸。天呀天,地呀地,她

    -->>(第3/5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