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啊,连吊牌都没有拆掉呢。”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留级生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腕。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在走廊里遇见阿童木就扭头跑掉的该死的胆小的柴火流氓,此时,他身上无处不透着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就连边上那群三三从未记住过名字和面孔的男生也像小狼一样发出嗷嗷的叫声。现在留级生已经装了一颗假门牙,近看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颗门牙颜色发灰,而且比旁边那粒小了一圈,像是被委屈地挤在他那口参差不齐的烂牙里。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整个牙床都露在外面,唾沫星子喷在三三的胳膊上。
“找死哪,快点滚开!”阿童木的脸上又露出三三熟悉又害怕的神情,那道像席子印似的伤疤泛着光洁的粉红色。
“你们出来谈朋友,爱女生,不要脸。”
“管你屁事!”他转过头来,一把拉起三三的手,说,“许三三,走。”
如果是在平日里,留级生一定只是哼哼两声就作罢,但是现在他完全变了个人,伸开手臂挡在他们的前面。
只听到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喉咙说:“阿童木,我爸说你妈妈是个烂货。大家都知道你妈妈是个烂货。你知道为什么你爸要跟你妈离婚么?因为她乱搞男女关系。你懂不懂什么是乱搞男女关系?她还傍大款。她看不起你那个窝在严家宅里的爸爸,也看不起你。你爸根本没有钱,连个老婆都看不住。我爸说这样的男人才叫没有本事!你就是那个烂货养的儿子,我爸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颗牙的事情我可还记着呢。”他朝着阿童木咧咧嘴,用那颗灰色的假牙咬住下嘴唇朝他示威。
但是还没有等三三回过神来,阿童木已经像头小野兽一样把脑袋狠狠地向他的额头砸去,发出沉闷的惊天动地的声响。留级生倒在地上,立刻用手捂着额头撒泼无赖般地尖叫起来:“我要死啦,这个烂货的儿子要杀死我。大家看啊,这个烂货的儿子要杀死我。”而旁边零星的几个男生也用力跺着地嚷嚷着:“杀人啦,烂货的儿子杀人啦。”
要出事了!三三眼皮底下的血管突突直跳,可是她却懦弱得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要去拖住阿童木,但是太阳太大了,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发白发亮,连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子也变成刺目的亮白色。她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办法动弹,迈不出步子去,只听到留级生像个破鼓般的声音在耳膜边轰鸣。她害怕极了,手脚发凉。没有人敢提起阿童木的妈妈不是么?这是他的死穴。三三从来没有问过他妈妈的事情。他喜怒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生气,把书本都摔在地上,从二楼教室的窗户跳出来。他需要跳下去时那种心脏失重的感觉,他需要奔跑,或者他也跟她一样需要哭泣么?所以三三眼睁睁地看着阿童木扑过去用脚猛踢瘫在地上的留级生,而地上这个刚才还气势嚣张的笨蛋只会抱着脑袋打滚,像个真正的蠢货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叫。一两个男生畏畏缩缩地上前去拖阿童木。混战中没有人看清楚阿童木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根脏得要命从来没有洗过的红领巾。他不戴红领巾,就算是在学校里面也只有在升旗仪式上往脖子上歪歪斜斜地一挂,然后就迅速拿下来揉成一团塞在裤子口袋里面。可是现在这根脏兮兮的红领巾就被勒在了留级生的脖子上面。阿童木用红领巾反勒住他的脖子,他这才真的开始害怕起来,不再装腔作势地杀猪般地尖叫,只是盲目地用手去抓脖子里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只是疼,呼吸变得困难。三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惊慌失措和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好像她有一次在游泳池里看到一个深水区脚抽筋的男孩,他被救上来以后一直不哭,完全被恐惧淹没了,只呆呆地坐在池边的瓷砖上,两只手无意识却专注地摆弄着游泳裤上松松垮垮的橡皮筋。直到他妈妈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他才失魂落魄地大哭起来,哭得全身抽搐不停,好像一只突然被拔掉气门芯的轮胎一样瞬间就瘪了。
她迈不动步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而阿童木,他从来就是一个不计后果的男孩子。他是个危险人物。他的鞋带在刚才的混战中松了,这令他走路的时候拖拖沓沓,但是却毫不迟疑。他用红领巾勒着留级生的脖子往前走,根本连头都不回一下,不看一眼那个在地上胡乱盲目挣扎着的蠢货。三三看着留级生晃动着双手试图去拖住阿童木的腿。他的脸先憋得通红,然后渐渐地有斑点浮现出来。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混乱的瞬间,那些令人窒息的斑点到底是不是紫色的,到底是不是像蝴蝶一样覆盖住他的脸和脖子。他要死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只会尖叫的蠢货要死了。她一直希望他死掉不是么?如果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在放学后的弄堂里拦截她,没有人往她的头发上扔嚼过的口香糖,也没有人在课堂里面大声叫“许嘉靓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呢?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呢?她是阿童木的帮凶,她是那个永远不会得到原谅的阿童木的帮凶。
三三不记得是怎么把阿童木推开的,确切地说她把整个身体都撞向了阿童木。他们三个人通通都倒在了小马路的窨井盖子边上。她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膝盖上的皮一定是蹭破了,旁边的留级生趴在地上发疯般地咳嗽,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了,而阿童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直看到他浑身发抖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身体好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摇晃着向前奔去。三三坐在地上,连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因为过分紧张她感到撑在地上的手腕还在不住地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只庆幸留级生没有死掉,阿童木也没有死掉。她来不及想明天会发生什么了。她就好像那个从噩梦中醒来的女孩,不敢再闭上眼睛,惟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又陷入另一个昏昏沉沉的噩梦里去。
“手表坏了。”阿童木说。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红领巾,手指掐得太紧,简直要把手掌掐出血来。她摔倒的时候手腕狠狠地砸在了街沿边上,这时才看到液晶屏裂开了一条缝,但是里面的数字还在闪闪烁烁地跳动,只不过漂亮的塑料表带被磨花了。那道缝贯穿了整个表面,它怎么看起来也都是一只破表了。
“以后我再赔你一只新的。”
“我不要了。我会戴着这个的。看,它还能走,怎么都摔不坏。”
“我恨他,如果再叫我看到他,我一定杀了他,谁都拦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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