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羞愧感的人了,偶尔遇到一个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会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别重视那些有羞愧感的人。这种感觉往往是觉悟的结果。当一个人走在人生之路上蓦然回首,发现了无法弥补的哀伤时,就会痛得弯下腰来。神灵昭示给人的那一点点并不难做,可是一个人却往往做不到。然而机会完结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一个人的时间也就是那么多。一个多少有点自尊的人、一个还不那么污浊的人,最后又能剩下什么?只剩下了一点点惭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这片荒芜的、被遗弃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们竟然没有多少话要说。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谁想得到这在多少年前还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风飞舞之时沙子扬到高空,一个季节过去沙丘就移动得面目全非。
谁把这儿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峦、植上了青杨、挖出了纵横交织的沟渠?是一群身穿号衣的"罪人"。
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与他结伴的大都是一些专家和学者,是当时最著名的人物。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曾经因为拥有一个多思的头脑而遭到仇视:而今天,遗留下来的四肢发达的人却荒芜了这片土地……
谁来回答呢?大地沉默无声,那是在静待一个回答啊。
……
我要讲的故事本来也就是这些了。可是老胡师又给我讲叙了新的内容。他的话不得不促使我用另一种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个侥幸的骗子,一个攫取了声望和地位、养尊处优的庸俗之徒。现在看这未免太简单了。
我回忆着那个留着背头、端着黑色烟斗的形象,回忆着他端详女儿的那种神情,有着稍稍的惊讶。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时掩去了多少愤懑和不快,甚至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对你是否流露过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走进学界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委屈。他时常回想事情的起因和发展的一个个关节,常常为那一次次过失、容易引起误解的行为而痛感惋惜!是的,他的雄心和抱负从来就不算少,他压根就不想搞什么著作当什么学者院长之类。他喜欢更痛快更直接地干点什么,比如说过一种真刀真枪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阴差阳错,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条战线"……
柏老在开始的时候作过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须这样!""你是一个战士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这种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如果早点捆绑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怪事了。它不知为什么学着写了几篇小东西,还稍稍沾了一点边儿——不知是地理学土壤学还是地质学的边儿,反正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发现了。这个人足以决定他的命运,一纸命令送他去进修,进修期未满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学院中来。"我们等人用啊!"
以后的故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成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个轻率发布命令的人。他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位"战士",只是被安置在一个特别令他厌恶的阵地上。多少年过去了,他尽了最大的力量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因为流露这种情感是危险的。他留起了背头,端上了烟斗,不苟言笑。所有的学术会议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讲一句话,特别不介入学术争执。日子久了,人们都习惯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测的柏老。仿佛这样一个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为一个像样子的学术活动。
他是大学者大专家的象征,这个形象逼真生动,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里,如果有谁把口吃老教授请到主席台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会引发一阵哄笑。那个干瘪的老人走起路来腰弓着,不停地咳嗽,一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会是著名学者呢?再看他的头发,疏疏的,短短的,与管理卫生的老勤杂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稳稳地坐在那儿,含着黑胶木烟斗,用慈祥却不失锐利的目光看着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认为自己是所从属的那个家族中最霉气的一位了。
老胡师遥遥地注视着柏老。他看着这个渐渐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目光里充满了同情。除了老胡师,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些呢?时光飞快逝去,时光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记忆之弦。
人们在淡忘,淡忘历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与他共过事的老人也要手拍脑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好像有,嗯,这个人……"
眼前却是一个铁一般坚硬的柏老,他真实地矗立在那儿,既不可忽视又不可逾越。他甚至站立在你我之间……
柏慧,我差不多讲完了你父亲的故事。
在所有的长谈中,这是最难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选择词汇,因为既要保留真实,又要记住我是在谈论你的父亲——是他给了你生命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于是我常常想到另一个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她就是你的母亲。我多么希望你彻头彻尾地像她——爱你的母亲吧!你深深地爱她吧……柏慧!
***
上一次我隐去了一个情节,不是忘记,而是有意避开……可是我想来想去,就是不能不讲出它来。
我说过,我在老教授度过最后岁月的那个酷热的土坯房子里呆了很久,亲手抚摸沾了血迹的墙壁。可是我没有说,那上面还沾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血……
事情是这样的:那些凶狠的家伙在老人卧床之后,就把回原籍探亲的儿媳骗来了——她只是来看看身体不适的公爹,想不到眼前的老人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没有任何可犹豫的,她毅然承担了照料这个可敬的老人的职责。
我会一生都怀了对她的深切感激,并且也至少因为这感激,再续上这几笔。
这位儿媳长得很小,她大概在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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