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追逐一场想象中温柔的飞雪,我踏上冰封的东北大地。
自大连到旅顺,始终是雪霁天晴朗。抵达沈阳以后,往故宫驶去。皇太极便是在这里建立了“满洲”,改国号为“清”,因为是在入关以前,维艰之初,远不及北京紫禁城的巍峨壮丽,却也简朴实用,看得出创业者规划的思虑。踏入宫门时,云色深重,仿佛可以酝酿一些雪花。
绘像上的皇太极是个宽脸汉子,与儿子顺治帝的鹅蛋脸,文秀五官极不相同。长年征战使他的体型精壮粗犷,面色如棠,有着风霜烈日的镂痕。
正式称帝的皇太极,在大殿听政,门前的蟠柱金龙,翘首舞爪,展现出开疆拓土的耀武扬威。以大殿为中心,呈八字型排列的十五亭,独创君臣合署办事的体制,更显露此人下马治国的雄才大略。
同时,他确立了宫闱制度,兴建四合院式的后宫。清宁宫,是皇太极与元配孝端文皇后的寝宫,迎娶这位蒙古王族的女儿,在当日或多或少有一些政治利益的考量,然而,千秋万世伴着皇太极长眠昭陵的,也是这位蒙古女子。曾经有个朋友说明他不肯轻易结婚的原因是:将来若与不钟爱的女人长眠地下,逃又逃不开,那有多可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有真切的忧虑。平民百姓倒还好,沧海桑田,维持不了几代。贵为帝王的陵寝,往往被保存得很好,如此想来,却不知是幸或不幸了。
清宁宫前有四座寝宫,供皇太极的四位妃子居住,分别是麟趾宫、永福宫、衍庆宫与关雎宫。麟趾、永福、衍庆,都是取吉祥富贵的象征命名的,事实上,庄妃就是在永福宫生下了九皇子顺治。稗官野史多将注意力投注在顺治身上,这位六岁登基,二十四岁便去世或者出家的顺治,生命中最多彩多姿的便是与董鄂妃的一段生死之恋。那样饱满明丽的容貌与年华,为的好像就是一场不朽的恋爱。
我却因为好奇,长久地停驻在关雎宫前。想象着皇太极用挥鞭拉弓以致布满硬茧的手指,翻展《诗经》扉页,逐字逐句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想象他年轻的面庞初次读懂这诗,焕发的光采。从此在心中植下一首歌,一分隐密的盼望。
中年以后,皇太极登基,建筑宫殿,关雎宫三个字悬起来的时候,宫中每个人都抬头仰望。意味何等深长。那首深埋的歌,峥嵘勃发如春树,素朴热烈,在每个角落传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每个受过宠幸的姬妾都因为猜疑而红了眼睛,谜底尚未宣布的时候,谁都有机会;都有可能。揣测的耳语纷纷乱乱,谁是皇太极最钟爱的女子?谁是?
喧哗如火焰,只有一个女子沉静稳妥地微笑,如一瓣清凉洁净的雪,连她的笑意都是不易察觉的。
“皇太极最宠爱的宸妃住在这里。”导游靠近,很流畅地说,“皇太极在前线,听见她的死讯,放声痛哭,班师回朝。”
我踩着一块破裂的地砖,撼动自地下传来,像是随同皇太极疾驰而来的车马。那车马曾以雷霆之势吞食天地。那个终日与死亡和杀戮交手的盖世英雄,连拼搏的余地都没有,睁睁看死神劫掠他最钟爱的女子。那总是等待着的颈项僵硬了,饱含了解知惜的眼瞳阖上了。
关雎宫的石阶上,禁不住撕裂般的疼痛,他流下从不轻易掉落的眼泪。
那猛烈的悲声与泪水,令所有的追随者惊悚震动,不敢仰视。
气吞山河的壮士,子民崇敬的神祇,自幼年起便千锤百炼的一块钢,落泪的刹那,皇太极不过是一个凡人。突然有了血肉,有了动人的温柔。
“宸妃一定是个绝代美女,所以她的去世令皇太极非常伤心。”导游向其他人说。
宸妃不一定是最美丽,但她最特殊,可以从皇太极的册封见出端倪。宸,是深奥的房屋,又是帝王居住的处所,那么,宸妃的封号,应当不是偶然。
皇太极是个最浪漫的梦想家,同时又是最凌厉的实践者,他的企图心与不安全感,矛盾糅合成奇异的深沉。便是他自己,有时也恨不得疏离那永不安定的灵魂。而她,被封为宸妃的女子,偏能以最宽厚无私的爱,完全容纳他。拥抱他的骄傲与创伤,抚慰他的孤寂与倔强。他提供她锦衣玉食的关雎宫,她则给予他飘泊灵魂安憩的所在。
孝端文皇后拥有权威与尊荣;庄妃拥有承继霸业的子嗣;住在关雎宫的宸妃,即使在历史或家族史上湮没不传,然而,她却拥有君王珍贵的眼泪,拥有他的爱情。
皇太极五十二岁那年,端坐清宁宫中,无疾而终。那一刻,他的脸是否不自觉地转向距离最近的关雎宫?是否仍听见那首歌的吟唱: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离开沈阳故宫时,云影敛尽,又见阳光。可是,因为那首歌谣,在我心上,飞雪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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