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土牢情话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章第(1/3)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销魂的酷刑,极乐的苦痛!

    痛苦和快乐都是难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诗歌集》

    香甜爽朗的晨风,穿过破玻璃轻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别清醒。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一定会梦见母亲。但是,却没有。生与死既是一步之隔,又离得非常遥远,在梦中都无法再见到慈颜。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在锅灶中间度过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个世界,相信托梦、还魂等等无稽之谈。有时,在灯下,她老人家带着那么神秘和虔诚的神情,对我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灵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随着清风就能飞临人间。那么,是什么阻碍了她老人家来到我的梦境哩?……

    我正躺在铺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高亢的乐曲,同时窗前的操场上也响起了哨音和口令声。我坐起来,想从玻璃缺口向外看个究竟,而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饼却从被子上滚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着的九个人,经过一番考虑,真如她所说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趴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经散了。只见玻璃缺口的边沿上,有一缕像是从肉上刮下来的鲜红的血迹。

    干活的时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听到过多少秘密)叫到离人们很远的地方修一段车路。

    “谢谢你。”我说,“我看见了。也吃了。”

    “是你一个人吃的吗?”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调皮地笑着,“我本来拿着根树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后你别让他们知道。”

    “算了吧,以后别送了。”我一面扔土一面说。

    “为啥?”她歪着头,不解地看着我。

    “谁知道我要关多长时候,也许……”

    “不,”她任性地说,“反正你关多长时候我就给你送多长时候,老送下去……”

    “那么,我就要老关下去啰?”我凄怆地笑了笑。

    “不,”她拄着七九步枪,望着远方,脸上溢出如梦似的甜蜜:“你在这里我给你送吃的,以后……”

    “以后怎么样?”我不是故作多情,而是确实没有想到以后会怎么样。

    “以后……”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说了,你坏得很!”

    “你这倒说对了,我本来就是坏人嘛。”

    “别,别……”她向我靠拢过来,又啄起鲜红丰满的嘴唇,像哄孩子似的,“我这是说笑的,你别生气,啊,别生气。我知道你们右派是好人。过去我们村里也有下放来劳改的,就是说大炼钢铁搞糟了,大跃进是大冒进,老百姓饿死了这些话的人。我妈跟我说过,你们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惊,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倾”搞混了,赶快说:“不,我没说过这些话!”我的确没说过,而且连想也没敢想过,她这样大胆而明确的话,又引起了我的怀疑。

    “说了就说了,怕啥?这儿又没别人,就这个疯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绺头发撩到耳后。我看到她手背上贴着纱布。

    “你的手怎么啦?”

    “没啥!”她莞尔一笑,把手藏到背后。

    联想到早上沾在破玻璃上的血迹,我明白了。一方面是有意试探,一方面是真情关怀,我无法理解,深深地叹了口气。

    “别多想了。”她温和地劝慰我,“我也没爸,也没妈……哎,就说你……就一个人,是吗?”

    “是的。”我沮丧地回答。

    “我也是一个人。”她倒仿佛很高兴地接着说,“我妈是六○年冬天得浮肿病死的,因为没吃的,那年我才十三岁,也伤心得不得了。可咋办呢?活着的人还得过呀!人嘛,听老辈人说,人死如灯灭。一辈一辈都是这样。有时候,遇到伤心事,觉着过不去了,可时间一长,也就过来了。”蓦地,她又转换成调皮的卖弄的神气问我:“你今天早上看到我跳舞了吗?”

    “什么?跳舞?”

    “‘忠字舞’呀!我专找了个对着你们窗子的地方站着,专跳给你看的。给你宽宽心,解解心烦。”

    “‘忠字舞’?什么‘忠字舞’?”

    “嗨!你都让人关傻了,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的‘忠字舞’嘛!最新的。我们昨儿晚上才学的。现在外面都跳这个舞,连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跳哩!可好看了!你明天早晨趴在那缺口子上看吧!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第二天清晨醒来,又在枕头边上发现一块玉米饼。正在我吃的时候,高音喇叭和哨音又像昨天早晨那样响起来。

    我好奇地趴在破玻璃的缺口旁,看见军垦战士们趿拉着鞋,揉着惺松的睡眼,打着哈欠,从宿舍纷纷聚到操场上。他们排好队、报了数,就按乐曲的节拍跳起舞来。这种舞蹈是一系列凶猛动作组合成的,像是丛林中的非洲土人或澳大利亚毛利人的战斗舞,但又没有那种舞蹈所具有的粗犷的风趣和激情,而是僵直的、生硬的、对机械的物理位移的模拟。

    然而,我看到了她。她正对着窗子,浑身充满着热情,美丽的脸庞在晨光中粲然发亮。她在举手抬足之间稍稍变换了一点点角度,任丰腴柔软的四肢和腰身依自然的节奏来摆动、竟把那一系列恶狠狠的动作化成了曼妙的舞姿。当她挺胸一跃的时候,粗陋肥大的绿布军服都没有掩盖住她婀娜的线条,她身体的突出部位却像风帆一样饱满地显现出来,伸开的两臂宛如鸟儿的翅膀,好像她马上要凌空而去似的。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不过,她怎么会把这种奇形怪状的所谓舞蹈跳得那么动人呢?我蓦地恍然大悟了:她对我的关心和安慰,绝不只是出于同情!而是爱情!

    我一下子倒在铺板上。这并不是被爱情所陶醉,而是有两种感觉纠缠在一起撞击着我。一种是微妙的直觉,它告诉我她是真挚的。她在这贫困粗野的环境中遇见了我,我也许正符合她早就设定的某种想像或幻想,她那少女的心就不顾目前的处境对我一见钟情。可是另一方面,自危、痛苦、惶惑、怀疑已经充斥了我的心,再没有一点余地能容纳柔情蜜意。而且,她这种竟然大胆地利用我认为虽然

    -->>(第1/3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