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他恰巧没有带钱,找了好几个熟悉的社队干部才凑了十二块钱,买了两斤“伊拉克蜜枣”——这是那时食品商店里能买到的唯一高级食品,托公安局的干部交给了独眼郝三。
这样,在他要来敲韩玉梅家门的时候,郝三总像在韩玉梅家门口,瞪着那只独眼,一腔怨气地朝他喊叫:“我得蹲一辈子劳改,你倒搂着翠媳妇在炕上快活,是人吗?”他在井台周围转悠两圈,到头来,还是怏快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家。而最后,他连起这个念头的心思都打消了。
粉红色和白色的豌豆花脱落了,“黑田”里的豆棵结出一嘟噜一嘟噜嫩绿的豆荚,河滩上荡漾着鲜豌豆诱人的清香。就在这时候,劳改队的公安人员骑着带斗的摩托车来找他了。
“这是你们队上郝三的东西。”两个公安人员进了门,把一堆用烂包袱皮包着的破衣旧衫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只咧开口的雨靴从包袱皮里钻出来,像要吃东西的大嘴一样。
“这……干啥?”他的脸色霎时苍白了。
“郝三死啦。从档案上看,他没有啥亲属。这东西只好交给你们队上处理。”
“咋……死……的?”他的脑子里“轰”地一下,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得口吃过。
“嘿,这家伙,看来是个傻子。在山上放炮采石头的时候,导火索点燃了,人家直摇小旗喊他躲开,好,他倒向炮眼跑过去,结果,一炮崩死了,你说这人傻不傻?”
他也不知道公安人员怎么走的,发动摩托车的隆隆声也没有使他清醒过来。他像化石一样僵在王海家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上。
要说独眼郝三傻呢,也的确有点傻气。自小是那样凄惨的遭遇,又是个残废,性情怎能和一般人那样正常呢?高兴起来会笑得仰面朝天,手舞足蹈;伤心起来会哭得嚎天喊地,叫爹唤娘;放马的时候跟马说话,放牛的时候跟牛聊天,放羊的时候跟羊谈心,但他们是一块儿滚大的,他深知独眼郝三不仅干活麻利,有眼色,决不至于连打的炮眼在哪里都不知道,这是个聪明明理而重感情的人,只要人稍微对他好点,给他几句好话,他能把一腔子血都倒出来。在独眼郝三嘴里,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别人的坏话,对别人的不幸,却常挂在嘴边。宰羊那天早晨,郝三还在替“黄毛鬼”操心哩,说那一出几千里不见人烟的地方不如咱们这儿好。这个地区的人有句话:“放了三年羊,给个县长都不当”——社里的羊倌是有些特权的,除了经常能吃上羊肉、羊杂碎,每年还要给些羊毛、羊皮、爬山鞋。口粮标准也比一般社员高,另外还有畜牧补贴。但是,郝三却统统给了拉家带口的困难户,最终,只有这一烂包袱皮的遗物。
他不相信郝三是因为“傻”而被崩死的。他想起郝三临走时说的话:“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四年以后,我还回来哩。”又说,“你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结果,和他们俩原来估计的大为悬殊,判了个无期!后来,郝三又说:“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是不是郝三就为了叫他“放心”而“向炮眼跑过去”的呢?是的!
是的。不是因为“傻”,也不是为了摆脱蹲劳改的苦——郝三自己说得对,他的个人生活在劳改队外面里面都无所谓,而是要以死来报答他自小对自己的照顾,报答他两声“三哥”,报答他两斤“伊拉克蜜枣”……
肯定郝三是这样想的: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他魏天贵在外面心里就一天不得踏实,领着乡亲开“黑田”就缩手缩脚。郝三又不会写信,更没有机会传话给他,只有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他魏天贵:你安心地活吧,好好领着大伙儿干吧,让乡亲们吃饱饭吧……
谁说不识字的庄户人里面没有高风亮节、舍生取义的壮士?
独眼郝三就是一个!
“我……我不能哩,好……韩玉梅哩……”他轻轻把她推开一点,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哆哆嗦嗦地说。
“那……咋不能呢?是我不好,嫌弃我么?”韩玉梅深情地望着他,两手摩挲着他的双肩。
“不,不。”他着急地摇摇头,“你好,我心里有你哩。可就不能……”
“那为啥?我又不叫你跟她打离婚,咱们就悄悄的……”
“熊,啥离不离的,要说离,我还真想离哩。可咱们俩……我总觉得不行。”
“那……究竟是为啥呢?”韩玉梅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是害怕么?”
“呸!”他啐了一口,提到个“怕”字,倒把他男子汉的剽悍劲儿激起来了,“我怕啥?”
既不是嫌她,又不是害怕,那还有啥呢?韩玉梅再不问了,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抿着嘴调皮地一笑,突然采取了行动,一把搂着他死命地往炕上一摔。
“你疯啦?你疯啦?……”他略微用劲,就挣脱了韩玉梅的胳膊,一蹦子跳下地,整了整衣裳,拉下脸厉声地骂了句娘。
韩玉梅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随即又像火山爆发似的,一对大眼睛扑簌簌地淌出泪水,拍手顿脚地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不是人!是头骟驴!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家想你……你倒是头骟驴!你不是人,是骟驴!骟驴!……我的命苦啊!爹啊,爹啊!我的命苦啊!我贴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啊……”
她暴跳了一阵,又翻身扑到炕上喊爹喊娘地恸哭起来。
他让韩玉梅哭了一会儿,然后过去扳起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脸,用很严肃的声调对她说。
“你听着,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为了你不去蹲劳改,我把独眼郝三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说,我还能跟你睡觉么?你好好想想吧。”
韩玉梅慢慢抬起泪水淋漓的脸,一边抽泣,一边思忖起来。他用宽大的手掌替她抹了抹眼泪,又拍拍她的脑袋,转身走出门去。
想到这里,他不觉流下了冰凉的老泪,他也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蜿蜒到嘴边。泪水是苦涩的。他很想痛哭一场,却痛哭不出来,这大概也是老贺说的老了的征候吧。
驴车晃晃悠悠走近河边的一个水洼。眠在蒲草丛中的青蛙和蛤蝗寂寥地咯咯叫了三两下,然后扑通扑通跳入水里。
起了一阵风,蒲草和苇叶惊醒了,懒懒地摇曳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又活动了,又有了生气。他把单褂子裹紧一点,又继续想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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