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哩,你忘了?大草原上好活人。到了那儿……”
“嗳,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火燃得快,熄得也快。魏德富马上消除了敌意,点了一根“喇叭筒”,一步跨到锅台上蹲下。“天贵,我不把你当外人,我正准备这么干哩。实话告诉你,我连路上的干粮都烙下了……”
“黄毛鬼”一面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一面抽那根用茄子叶子掺辣椒叶子卷的“喇叭筒”,熏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而这时,“黄毛鬼”的女人眨巴着睫毛倒生的烂眼睛,掀开帘子从里屋出来,带着哭腔打断她男人的话:
“他兄弟,他一走,这一群娃娃咋办呀?你看,我这苦命……”
“咋办?都守在一块儿饿死呀!”“黄毛鬼”朝他女人啐了一口,又指爹吼娘地骂了一顿。“你妇道人家少插嘴。嫌跟我命苦,你他妈的改嫁,我要拦你都不姓魏!”
“行啦,德富,别吓着娃娃。”他呵止住“黄毛鬼”,又掉过头细声细气地诱劝烂眼圈女人。“大嫂,德富一走,家里虽少了个劳力,可他那份口粮我不扣你的,你到食堂照样打七份饭。少了一张嘴,多了一份口粮,还是划算得过来。他出去躲个一两年,困难时期过了再回来。这有啥不好?要走,还得早走,要是过了春节,黄河的冰一酥,过河可就困难了……”
烂眼圈女人是个没主意的庄户人,垂下头,揉着泪水总不干的眼睛,不吱声了。魏德富咧开嘴笑了一笑,说:
“天贵,你呀,装龙是龙,装虎是虎,装个狮子能舞,嘴皮子就是活,要不怎么当干部呢?我说了几天也没说转她……好,咱就这样定了!”
魏德富就这样走了,可他没想到“黄毛鬼”一去就杳无音讯。头两年还好,“低标准”一过,烂眼圈女人就天天跑到他家来吵着要人。文化大革命那年,她听了县上一帮对立面的唆使,成天拽着他的衣裳哭着喊着叫“还人来”,说她的男人是书记撺掇跑的,弄得他有口难言,能跟这样没见识的婆娘说,要不叫她男人跑内蒙古,她男人就得去蹲劳改么?能告诉她这是他的三十六计之一么?……呸!他受了一肚子冤枉!
接下来的这段往事,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总引起一种充满柔情的心荡神驰,一种“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的怅惘,一种真正的男子汉的激情的冲动……
从“黄毛鬼”家出来,夜寒如冰,星斗满天,“低标准”时期,家家都睡得早,庄子上一片漆黑。只有水井旁边的那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这一家,也和“黄毛鬼”一样,是有办法搞来点灯油的,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跺跺冻得冰凉的脚,拖着迟疑的步子向那家走去……
贺立德说他们这儿是“穷山恶水”,怪不得他听了不舒服。第一,这儿离山还远得很哪;第二,“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他们这个河套地区沾尽了黄河水的便利,年种年收,旱涝无虞。要说是“淫妇刁民”呢,贺立德当然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也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在地方军阀统治时代,这个地区几乎每一个男人都被征去当过兵,庄户人没有什么主见,不管本人原来的品质如何,在旧军队里混上两年,或多或少都得沾上些“丘八”的习气,譬如“黄毛鬼”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个偏僻的河滩,庄户人都是历年逃荒来的灾民和在家乡吃了官司的穷人,他们自己传说是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来的,其实北方各省人都有,他们的祖先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推着独轮车,拖儿带女地来到这芦草丛生而又土地肥沃的荒滩上。有许多年,他们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待这一个军阀巩固了自己夺得的重要市镇,刚要把手伸到这个河滩来时,就被另一个军阀打跑了。如此周而复始,荒村成了世外桃源。这样,他们的文化教育就靠着一部《百家姓》,道德教育就靠游乡串村的说书人嘴里那些封建而又反封建的故事。后来,国民党地方军阀统治了他们,成年男子被抓走了,庄子上碰头磕脑地尽是些妇女,在既无宗法束缚,又极少血缘关系的情况下,这一带就和十九世纪哥萨克的顿河区一样,两性关系终于按照纯自然的需要随便开了。
旧社会,有一个口歌说的是这一带的特点:“车轱辘大老牛小,堡位垒房房不倒,蚊子叮人赶不跑,哥哥翻墙狗不咬。”这虽不能全然概括,但作为民间口头创作来说,语言还是比较凝练的。
解放后,在军阀部队当兵的男人绝大多数都回来了。经过历次运动的正面教育,虽然还是车轱辘大老牛小,虽然还是用垡垃垒房,虽然蚊子仍然凶猛得很,但“哥哥”翻墙头的事确实少见了,即使有的老情人还藕断丝连,也只好趁在田间干活的时候脉脉含情地瞟上一眼罢了。但是,“低标准”一到,尽管人连饭也吃不饱,路也走不动,风气却又歪了起来。所不同的是,这里面已经没有丝毫的感情基础,田园牧歌式的罗曼蒂克已荡然无存了。
贺立德,作为一个全县十万人口的主宰,能向他魏天贵一语道出韩玉梅的名字,说明贺书记还是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皆存于心的父母官——不错,韩玉梅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种子。
他走到水井旁边停下了。朔风阵阵,夜色朦胧。水井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坚冰,就像蜡烛上流下的蜡泪,凝固在石井栏的四周,上面呈现出一道道光洁的自然径流。他们全庄子上的人,自有庄子以来就喝这口井的水。固然庄子上还有好几口井,却都不如这口井的水甜,他一年不知要挑着桶来这里多少回。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总是合作化以后,“大跃进”以前,有一次他挑着桶来到井边,一眼瞅见大约有十五六岁的韩玉梅,猛然惊异这个自小看大的丫头变了模样: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还笑着对韩玉梅鳏居的老爹说,你真有老来福咧,你家的丫头越长越水灵了哩。韩玉梅的老爹有点手艺,一边给社里喂马,一边在滩上割些芨芨编笆子、背斗、粮苫,逢集时上集上一卖,能闹几个零花钱,日子过得还不错。当时,韩老汉跟他说,姑娘长得水灵不是好事,“自古红颜多薄命”,以后,还要请他这个“大贵人”多看待一点。尔后,韩老汉突然害了“羊毛疗”——症状是肚子剧烈疼痛——一命归天了,韩玉梅却如出水芙蓉,越长越招人爱。一些大男人——有没成家的小尕子,也有成了家的庄户人——在干活的时候两眼总在她身上瞟来瞟去,不过,那时候庄户人都学规矩了点,已不敢十分放肆,只是疯言疯语地撩拨她而已,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久,“大跃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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