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我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才得知在我前面那段被管制期间,马缨花一直没有结婚。我被送去劳教后,她就带着尔舍到县城找她哥哥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和她哥哥全家都回到了青海。
据说她哥哥也犯了什么错误。
一九七一年,在那座农场私设的监狱里,连《毛泽东选集》也不让我们“犯人”看,说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劳动改造,看了《毛泽东选集》会学到和农场当局斗争的策略。有一天,我被派到农场子弟学校的教研室砌炉子。教员们上课去了,我如饥似渴地到处翻找有什么可看的书,但办公桌上全是学生的作业簿,只有一本《辞海》放在案头上。我翻到“马缨花”这一条。这一条是这样解释的:植物名。学名Albizziajulibrissin。一名“合欢”。豆科。
落叶乔木。二回偶数羽状复叶,小叶甚多,呈镰状,夜间成对相合。夏季开花,头状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条,淡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主要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旱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干燥时易裂,可制家具、枕木等。树皮可提制栲胶。中医学上以干燥树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胸闷、失眠、跌打损伤、肺痈等症。花称“合欢花”,功用相似。又为绿化树。啊!这条目下所有解释的文字,没有一点不和她相似的:“喜光,耐干旱瘠薄”,不就是她的性格吗?
可是,这一晚上我却失眠了——她作为药物的功能没有起到作用。“绿化树!绿化树!……”我眼前总是一株株绿化树,最后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绿化树三十七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五分之一世纪!我们国家和我都摆脱了厄运,付清了历史必须要我们付的代价。还是在那种多雪的春天,我和省文化厅的负责人及制片厂的同志,分乘两辆“丰田”小轿车,带着一部根据我写的长篇小说拍摄的彩色宽银幕影片,到这个农场来举行答谢演出。电影放映完了,场长、书记们把我们送回招待所。我问场长,谢队长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有谢队长这个干部;他是一九七八年调来的,大概谢队长早就离开这个农场了吧。
但是,在深夜,我还是从设备很好的招待所里悄悄走出来。月色朦胧,夜凉如冰。我没有惊动司机,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一队的大路。白皑皑的雪,还是那种白皑皑的雪,把我居住过的一队整个罩住,羊圈那边传来阵阵狗吠,除此之外,夜静得像梦幻一般。我伫立在桥头,往事如烟如雾,从小桥那边漫卷而来。我耳边分明响起了她的歌声,她的“花儿”,那么清晰,那么悠扬,那么婉转,那么情深:金山银山八宝山,檀香木刻下的地板;若要咱俩的姻缘散,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向我笑盈盈地迎过来。她飘飞着,雪地上没有留下一点足迹。她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健康,那样开朗,那样容光焕发。到我面前,她嘻嘻一笑——啊,那种笑我是多么熟悉!——说:“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
……可是,还是静悄悄的夜,还是白茫茫、灰糊糊的雪。除了我,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我发觉,一颗清凉的泪水,在我久已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它是从记忆的深处渗出来的,冰得真如古井中渗出的水滴。是的,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我虽然在这里度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但也就是在这里开始认识到生活的美丽。
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虽然都和我失去了联系,但这些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心灵中的闪光点,和那宝石般的中指纹,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中,成了我变为一种新的人的因素。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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