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拉姆边听边点着头。其实大部分话她都没有听懂,似乎也用不着听懂,她只想搞清楚这会儿能在什么地方找到秋珠,好去阻止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西结古草原的“七个英雄好汉”对上阿妈草原的“七个狗屎蛋”的决一死战。
梅朵拉姆问道:“领地狗?你说到了领地狗?你是不是说哪儿有领地狗哪儿就能找到秋珠?”班觉一脸迷茫,拿不准自己是否听懂了梅朵拉姆的话。梅朵拉姆着急地喊起来:“秋珠,秋珠,哪儿能找到秋珠?”
埋头吃饭的五只大藏獒和三只小狗一个个扬起了头,望着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说了一句:“哪儿能找到秋珠?”这次是直接冲着藏獒说的,五只大藏獒互相看了看。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首先掉转身子往前跑去。接着两只黑色的牧羊狗萨杰森格和琼保森格也掉转身子往前跑去。另外一只名叫斯毛的大藏獒也想跟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看家狗,晚上还有一整夜护圈巡逻的任务,就停下来嗡嗡地叫着。小狗们活跃起来,似乎理解了父辈们的意思,飞快地跑出去,又飞快地跑回来,围着大木盆和瘸腿阿妈兜着圈子,转眼就扭打成一团了。
班觉朝梅朵拉姆挥着手说:“去吧,去吧,它们知道秋珠在哪里。”梅朵拉姆听明白了,抬脚就跑,边跑边喊着一白二黑三只大牧狗的名字:“嘎保森格,萨杰森格,琼保森格,等等我。”以后的日子里她会明白:嘎保森格是白狮子的意思,萨杰森格是新狮子的意思,琼保森格是鹰狮子的意思。
班觉走进帐房,坐下来喝茶。尼玛爷爷对儿子说:“天黑了,你还是跟去看看吧。”正在锅灶上准备晚饭的班觉的老婆拉珍也说:“你去把她叫回来,要吃饭了。”班觉说:“阿爸,你什么时候见过吃人的野兽出没在碉房山上?再说还有我们家的三只大牧狗引导着她保护着她呢。拉珍你听着,人家是远远的地方来的汉人,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怎么能把人家叫回来?你不要怕麻烦,她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把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抓端给她。”
这时帐房外面的瘸腿阿妈和它的姐妹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叫起来,声音不高,像是说话,温和中带有提醒。班觉听了听,知道不是什么危险来临的信号,就没有在乎。但是他没想到,瘸腿阿妈和藏獒斯毛的提醒虽然不那么激烈,但也并非完全和危险不沾边,就像一个大人正在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这是亲情的表达,内心的忧患以及缘于经验和阅历的关切溢于言表。它们关切的是班觉的儿子七岁的诺布。诺布这时已经离开帐房,追随着漂亮的阿姐梅朵拉姆走到深不可测的黑夜里去了。诺布本来在帐房门口站着,听阿妈说要吃饭了,就在心里说:“阿爸阿妈,我去把梅朵拉姆阿姐叫回来。”然后就走了。等到踏上碉房山的盘山小路,听到山上隐隐有狗叫声传来时,诺布就把“叫回来”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西结古寺的僧舍里,父亲照例睡得很早,天一黑就躺到了炕上。但是他睡不着,心想自己是个记者,一来青果阿妈草原就成了伤员,什么东西也没采访,即使报社不着急,自己也不能再这样晃悠下去了。明天怎么着也得离开寺院,到草原上去,到头人的部落里去,到牧民的帐房里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寺院僧众的信任,又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了不少藏话,也懂得了一些草原的宗教,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听到地上有了一阵响动,点起酥油灯一看,不禁叫了一声:“那日。”昨天还只能站起来往前挪几步的大黑獒那日这会儿居然可以满屋子走动了。大黑獒那日看他坐了起来,就歪起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眼望着他,走过来用嘴蹭了蹭他的腿,然后来到门口不停地用头顶着门扇。父亲溜下炕去,抚弄着它的鬣毛说:“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出去?”它哑哑地叫了一声,算是回答。父亲打开了门。大黑獒那日小心翼翼地越过了门槛,站到门口的台阶上,汪汪汪地叫起来。因为肚子不能用劲,它的叫声很小,但附近的狗都听到了,都跟着叫起来。它们一叫,整个寺院的狗就都叫起来。好像是一种招呼、一种协商、一种暗语。招呼打完了,一切又归于宁静。大黑獒那日回望了一眼父亲,往前走了几步,疲倦地卧在了漆黑的夜色里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下。父亲走过去说:“怎么了,为什么要卧在这里?”他现在还不明白,大黑獒那日作为一只领地狗,只要能够走动,就决不会呆在屋子里。这是本能,是对职守的忠诚。草原上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藏獒都是习惯了高风大夜习惯了奔腾叫嚣的野汉子。
父亲回到僧舍,看到冈日森格的头扬起着,一副想挣扎着起来又起不来的样子。他蹲到它身边,问它想干什么。它眨巴着眼睛,像个小狗似的呜呜叫着,头扬得更高了。父亲审视着它,突然意识到冈日森格是想让他把它扶起来。他挪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它的身子,使劲往上抬着。起来了,它起来了,它的四肢终于支撑到地面上了。父亲试探着松开了手,冈日森格身子一歪,噗然一声倒了下去。父亲说:“不行啊,老老实实卧着,你还站不起来,还得将息些日子。”冈日森格不听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望着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求助的信任以及催促和鼓励。父亲只好再一次把它抱住,抬着,使劲抬着,四肢终于站住了。父亲再也不敢松手,一直扶着它。
冈日森格抬起一只前腿弯了弯,抬起另一只前腿弯了弯,接着轮番抬起后腿,弯了又弯。好着呢,骨头没断。它似乎明白了,一点一点地叉开了前腿,又一点一点地叉开了后腿。父亲一看就知道,冈日森格是想自己站住。“你行不行呢?”父亲不信任地问着,一只手慢慢离开了它,另一只手也慢慢离开了它。冈日森格站着,依然站着,站着就是没有再次倒下,没有倒下就可以往前走,就是继续雄强勇健的第一步了。冈日森格永远不会忘记,这第一步是父亲帮助它走出去的。它望着父亲,感激的眼睛里湿汪汪的。
父亲再次抱住了它,又推动着它。它迈开了步子,很小,又一次迈开了步子,还是很小。接下来的步子一直很小,但却是它自己迈出去的,父亲悄悄松开了手,不再抱它也不再推动它。它走着,偌大的身躯缓缓移动着。父亲说:“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说着他迅速朝后退去,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失去了心理依托的冈日森格猛地一阵摇晃,眼看就要倒下了。父亲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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