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上学,让尹小跳给她用烤热的擀面棍擀脖子。她学着福安口音说,“给我一把擀面柜(棍)。”福安人把“棍子”说成“柜子”就是她的发现。这就是那种随时可提的往事,它是一个中国孩子平凡热闹,根底结实的出处。即使当尹小帆成为美国公民之后,当她屡屡和尹小跳发生不快之后,类似这样的少年往事一旦被提及,她那颗既硬冷又软弱的心也会陡然一热。
也仅仅是陡然一热。热起来没个完就不像是美国公民的风格。尹小帆学习做美国公民已经逐渐地到位了:喝凉水,上班时大量吞咽咖啡,饭后使用蘸了薄荷的牙线,可口可乐加大量的冰,每大清晨洗热水澡,衬衫只穿一次就洗,很少吃猪肉,为避免油烟坚持不在厨房炒菜,开车(倒车尤其熟练),定期看牙医,服用维生素,床上绝没有“被窝儿”,睡觉时盖得越少越好……等等等等。她是一个能迅速适应美国环境的人,或者说,因为她想迅速适应戴维。
戴维从来也没说过不爱尹小帆,他把她叫做“我的小豌豆”。可是他们结婚不久,他就开始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德国女人约会了,他们是老朋友,老早就认识的。结婚也没能使他断掉和这个德国女人的联系。如果他爱尹小帆,那他和这个德国女人又算怎么回事呢?这是尹小帆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因为发生在美国,就更让她难以承受。若是在中国,她除了可以和丈夫吵闹,还可以跑回娘家哭诉,或找要好的朋友、同学讨讨主意,但她却是在美国,美国没有她的娘家,也没有她货真价实的亲密朋友。她的流利的英文使她能够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毫无障碍地谈话,但心灵的障碍却是语言无力解决的,障碍在她的心里。当戴维和德国女人约会时尹小帆初次体味了这令人脊梁骨发寒的障碍,她第一次明确意识到她的无所归属感,在美国她是一个外国人,她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戴维和他的旧日德国女友发生在美利坚国士上的一切秘密。她和戴维有过很激烈的争吵,“王八蛋”这类的言辞她也能张口就来,但她的吵闹只落得戴维更频繁地去会女友。他却不想和尹小帆离婚,因为那女友是有丈夫的。
尹小帆从来不把这一切告诉国内的家人,这无处诉说的伤痛是她自找的啊。就像有些因为生过某种病而落下“病根儿”的人,尹小帆也落下了病根儿吧,戴维的不忠反而使她一直在给尹小跳的信中特别强调:“我们爱得很深。”而这时,正是她对戴维茫然不解的时候。谁也不如尹小帆明白,一个东方人和一个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认识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辈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让人庆幸了。尹小帆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的生活却一步近似一步地逼她偷偷地把这感受肯定了又肯定。这是一种不能示人的肯定,因为她要做个生活的胜利者,她每时每刻都想让家人认可她的生活的确比他们好。
可是她的病根儿呢?她的病根儿又操纵着她无缘无故地担惊受怕。她本能地觉得戴维也许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因此她提防所有的大女人,包括比她和戴维大七岁的尹小跳。在家里她决不摆尹小跳成年之后的照片,她只摆一张她们姐妹俩小时候的合影:尹小跳觑眼皱眉一脸的不高兴,尹小帆笑着,有点儿傻。戴维对她说为什么没有姐姐现在的照片?我喜欢她现在的照片,她不是给我们寄来过吗?尹小帆有些虚假地解释说,她更喜欢回忆往事,只有少年时的照片能够让她回忆往事,中国往事。
啊,中国往事。
当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她甚至拒绝戴维和她一道回国探亲。她宁愿自己不在家时戴维和德国女人约会,也不愿意和戴维一起回中国。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听见电话里尹小跳用英文热情地邀请戴维:“欢迎回家!”她拿着另一只话筒打断戴维和尹小跳的对话,她对尹小跳说姐呀,你的英语口语可得好好练啊太难听了你从哪儿学来的呀!她用指责尹小跳英语发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继续和戴维讲话,她就差喊出“闭嘴”了。她的神经已经十分脆弱了已经不堪一击了。结果戴维非常恼火尹小帆这不礼貌的中间插话。他们放下电话就吵了起来,戴维说我有和任何人通话的权利你不应该随便打断我们讲话。尹小帆说我没打断你们我是在鼓励我姐姐继续讲英语呢她有进步。戴维冷笑一声说你不是鼓励你是在讽刺。尹小帆说你又不懂中文你怎么能胡说。戴维说我懂你的语气——那不是一种好语气——而且声音那么大。你们中国人就是声音大。尹小帆说声音大怎么了,既然你知道我们中国人声音大,你就不能下结论说所有大声音都不是好语气。戴维说我坚持认为刚才你就不是一种好语气,我知道你。尹小帆说你知道我?你一辈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维说请不要总是讲“一辈子”这个词好不好。尹小帆就说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戴维突然笑了,他说我们和好吧。也许他是爱尹小帆的,只是他对他这位中国妻子也有着很多不明白。比方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尹小帆不让他和她一道回中国探亲。他离开中国已经五年了,那时候他在他父亲的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实习,学了几句简单的汉语,到现在只记住一句:“来点儿可乐!”他挺想旧地重游,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
33
尹小跳在首都机场等候尹小帆的到来。这年她还没有升任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她是第一编辑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经成了地道的过去,这“地道”意味着真正的解脱,从那场水深火热的恋爱中解脱。她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缓”,只有解脱得地道才能休养生息才能缓过来。也许有能力恋爱的女人都具备“缓”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尹小跳缓了过来。
她把精力和聪明智慧用到职业上去,逐年为出版社创下可观的利润。在这几年里,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内心是清静的,她不再把眼泪往抽屉里掉了,她的气色渐渐好起来,生活的前方还有什么机会吧?也许她在观望,有那么点儿过来人的平和,也有那么点儿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抢夺什么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抢夺不来的。有时候她会想起在邮局见过的一个女学生。那是个国庆节放假的日子,她去邮局取钱。取钱的人很多,她在后边排着队,无意间听到一个女学生打电话的内容。她不愿承认她这是偷听,开始她的确只是没目的地看着那个女学生的背影。她想,从背影看这打电话的人来自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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