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一丝清白的光亮时,一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内疚其实是一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黄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黄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黄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黄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23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交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一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强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床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毛主席所说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抱头痛哭的那个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赖她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里同学那种暧昧不明的眼光所打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一日她在乡下插队的倒霉样儿,而她偏要当工人阶级,她必须当工人阶级,只有进入工人阶级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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