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白,白得发黑。天空艳蓝,麦子黄了,原野骚动了。
一片片脊背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女人们的腰朝麦田深深弯下去,太阳味儿麦子味儿从麦垅里融融地升上来。镰刀嚓嚓地响着,麦子在身后倒下去。
队长派了杨青跟在大芝娘后头拾麦豄儿捆麦个儿。大芝娘边割麦子边打豄儿,麦豄儿打得又快又结实,一会儿就把杨青丢下好远。
杨青咬牙追赶着大芝娘,眼前总有数不清的麦豄儿横在垅上。一副麦豄儿捆一个麦个子,麦个子捆绑好,一排排躺在裸露出泥土的秃地上,好似一个个结实的大婴孩儿。
杨青先是弯腰捆,后来跪着捆,后来向前爬着捆。手上勒出了血泡,麦茬扦破了脚腕,麦芒在脸上扫来扫去,给脸留下一缕缕红印,细如丝线,被汗蜇得生疼。
大芝娘在前头嘎嘎地笑,她那黑裤子包住的屁股撅得挺高。前头一片欢乐。
四周没有人了,人们早涌到前边欢乐里去。杨青守着捆不尽的麦个儿想哭。
要是四年以前,杨青就会在心里默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身上生出力气,或许真能冲上去。那时候她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把脸晒黑。那时候她故意叫手上多打血泡——有一次最多是十二个,她把它们展览给人看。大嫂们捏住她的手,心疼得直"啧啧"。杨青不觉疼,心直跳。那时候过麦收,她怕自己比不过社员,有一回半夜就一个人摸到地里先割起来,天亮才发现那是邻队的地块儿。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现在她好像敌不过这些麦子,这块地。
日子挨着日子,是这样的一模一样,每一个麦收却老是叫端村人兴奋。人们累得臭死,可是人们笑。汗水把皱了许久的脸面冲得舒展开来。
太阳更白了,黑得人睁不开眼。队长在更远的地方向后头喊话,话音穿过麦垅扑散开去:"后头的,别絍懈着!地头上有炸子、绿豆饭汤候着你哩,管够!管饱!"
年年都一模一样。年年麦收最忙的几天,各队都要请社员在地头吃炸子。四年前,杨青插队的头一年麦收就赶上吃子。那时社员们在地头围严了子笸箩和绿豆饭汤大桶,杨青就躲到一边儿去。队长喊她,她说不饿;大芝娘把子塞到她手里,她说钱和粮票都在点儿上。人们被逗乐了,像听见了稀罕话儿。后来一切都惯了。甚至,每逢麦收一到,杨青首先想到的就是炸子。现在她等待的就是队长那一声鼓动人心的呐喊。在知青点,她已经喝了一春天的干白菜汤。
杨青没有往前赶,就像专等大芝娘过来拉她过去。大芝娘到底小跑过来。
杨青抬起脸,大芝娘已经站在她跟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地丰硕,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双肥奶。每逢猫腰干活儿,胸前便乱颤起来,但活计利索。
杨青望着大芝娘那鼓鼓的胸脯,腿上终于生出些劲。她擦了擦眼,站起来。
"忙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大芝娘招引着杨青。
杨青跟上去,发现前边净是捆好的麦个儿。分明是大芝娘劫了她。
地头上,人们散坐在麦个子旁边那短浅的阴影里,吃鱦子、喝汤,开始说闲话解闷儿。那解闷儿的闲话大多是从老光棍栓子大爹那双翻毛皮鞋开始。那皮鞋的典故,端村人虽然早已了解得十分详尽,但端村总有新来人。比如谁家从外村请来了帮工,比如谁家的新媳妇在场,再比如城里来插队的学生。
皮鞋是真正的日本货,硬底,翻毛。那是闹日本时,栓子大爹从炮楼上得来的。村里派当长工的栓子给鬼子送过一趟麦子,栓子赶着空车回来,就捎带回这么一双鞋。刚得到这鞋时,栓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年代久了,皮底掌了又掌,走起路来变成了咯噔咯噔。
日本投降了,栓子还一直穿它。解放了,栓子还一直穿它。人们问:"栓子叔,你恨日本鬼子不?"
"兴许就你不恨。"
"那还穿这鞋?"
"谁叫它是鞋呢。"
"这可是日本货哩。"
"你叫它应声儿?我不恨鞋。"
栓子大爹的回答理直气壮却并不周密。许多时候,端村人就是从这双鞋上来审度形势的。那鞋有时也会变得理不直气不壮起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前,那鞋便销声隐迹过好一阵。后来,公社的造反派到底为鞋来到端村,勒令栓子大爹三天之内必须交出。否则他也将被踏上一只脚,闹个永世不得翻身。栓子大爹受了些皮肉之苦,造反队却终究没有找到那鞋。再后来,本村造反队包下了此案。栓子大爹把鞋亮给本村的造反队,他们却没有把它当作胜利果实拿走,就因为那是端村的造反队。眼下他们虽然造反披挂,但端村人的习性难变,他们生性心软。
寒来暑往,栓子判断了形势,端村终于又响起了那鞋声。
这是栓子和鞋的故事,却是外来人对鞋的粗浅了解。外来人很少明了那鞋的另一半故事。那一半,没有人在公开场合撺掇栓子大爹。了解那一半,除非你是真正的端村人。
栓子年轻时做长工,恋过村东老效的媳妇。麦收时常常背着东家给那小媳妇送麦子。
栓子恋那媳妇,就是愿意把东家的麦子送给她。
老效在外村窑上干活儿,会烧窑,会针灸,会给女人放血治病。他默默烧窑,扎针、放血却在一方有名。一针下去,有人还阳,也有人半日后归阴。病主人质问老效,老效几句话能把主人噎得哑口无言:"不是放血半天后才咽的气吗?要是不放血,能活那半天?这叫手劲。"主人自讨了没趣,老效却争得了一个传名的机会:是老效的针术又使那就要归阴的女人多活了半天。老效的针有手劲。
老效在外烧窑、扎针,一集回家一次。一次老效回来,看见家里的新麦子,逼问媳妇。媳妇害怕,说出了栓子。老效不露声色,白天只是和媳妇吃饭、行事。天黑他邀了栓子出来,走近村头场边一个麦秸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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