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虽然她离开佟家就像当初她走进佟家一样,又引起了这座院子的惊异和不屑。佟先生听了媳嫦娥的宣布,立刻想到了一些他能够想到的词,比如“狼心狗肺”,比如“忘恩负义”什么的。出身于佟家的他还想到,从前的乡村,男女勾搭大多是从借东西开始的:借箩借秤,借权耙扫帚……他记起很久以前嫦娥去锅炉房借梯子借推车,心中泛起一阵阵屈辱感。为了缓解这屈辱,便又想,一个锅炉工和一个村妇,他们本该走到一块儿去的。若是拖着不离,岂不显得太看重她么。甚至于,不如抢先一步休了她。名佟家佟先生在情绪波动最厉害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休”字。
最直接的受害者是佟家老三。早已另立门户的老三,十几年来始终是父亲第二次结婚的坚决反对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却又成了父亲第二次离婚的坚决反对者。谁也不如她知道,嫦娥与父亲十几年来的日子,本是对佟家有益无害的。她还想起,十几年来佟先生几次有病住院,那日夜守护的不是她们姐妹三人,却是那个让她一百个看不上眼的嫦娥呀。现在嫦娥拔腿就要,怎不叫人怒火中烧呢。我佟家的大米白面你白吃了多少年,我佟家的大房子你白住了多少年,嗅,你当这儿是旅馆呀,美的你!
可惜老三没能阻挡嫦娥的离婚,就像当年她无法阻挡嫦娥的结婚。嫦娥收敛好自己的衣物,装进一只仿羊皮人造革衣箱——那是佟先生参加某次笔会带回来,指定给她用的,她也就不客气了。最后她交出佟家所有的钥匙,提着箱子下了楼。她把箱子绑上自行车,就直奔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一些日子过去,嫦娥和老孔双双出现在这“中心”的院内。却原来,两人一块儿和“中心”签了协议,租下了“微型馆”,种起花来。院里人便也明白了,嫦娥离开伶佟家并非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去了郊区一个大杂院,院里有老孔两间西屋。三年过去了,“中心”院内的微型馆仍未建成,嫦娥与老孔在这馆址上耕种的花圃就日益生机勃勃。他们种“美国丝绒”,也种康乃馨,还把韩国一个岛上的名贵洋兰移植了过来。他们按时向“中心”交纳租金,据闻,“中心”把租金用做了办公设备换代和装备资料库。他们还在街面上租间小房开了花店,批发零售兼营。留柱也来了,带着媳妇。平日里留柱跟老孔在花圃干活儿,嫦娥和儿媳在花店守摊。
每逢星期一,人们会看见嫦娥出现在中心的办公楼。她挎一只摆着鲜花的柳编篮子,亲自给每间办公室免费赠花。她给研究民间瓷绘的佟先生送过康乃馨;给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佟先生送过百合;给研究傩戏渊源的佟先生送过洋兰;给其余几位女士小姐送过“美国丝绒”。花也不多送,每间办公室仅一技。满打满算二十来枝鲜花,把“中心”的每个人都打点得挺愉快。出得办公楼,她还要在花圃里走一遭,看看丈夫老孔(她已同老孔结婚)和儿子留柱,必要时也遥望一下佟家的阳台。“中心”的很多人都见过,每逢星期一,佟家保险门的把手里,也会插着一枝玫瑰——美国丝绒。
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嫦娥和老孔的大花圃,红玫瑰黄玫瑰似云似锦,照耀着蓝天,亮丽得叫人晕眩,叫人透不过气。钱、柳、麻诸太太原想齐了劲不往这花圃跟前凑的,可这院里除了花的波涛,余下的地方就所剩无几了。她们不得不一分一寸地往有花的地方挪着。她们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像从前一样。什么都聊,除了花。
这一天,麻太太似有意似无意地走进了嫦娥那间花店。嫦娥热情地招呼说,麻大太买花呀。麻太太热情地回应,不买花。媳嫦娥说,麻太太忙吧。麻太大忙,可不如你挣得多。听说你和老孔把房也买了。嫦娥说,贷款买的,三居室的一个小单元。麻太太说,自个儿高兴比什么都好,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嫦娥说,别人说什么呢?麻太太说,说什么的没有哇。嫦娥说你说说我听听。麻大太说,千言万语归成一句话吧,……其实也没说什么!
此时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见她笑着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说:“哼,奇他妈的怪!”
嫦娥这一声“哼”,照例没有轻蔑和愤慨。在麻大大听来,那似乎是一种心中有数的不以为然,也有那么点儿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痛快。麻太大品味着嫦娥的话回到她们那座鲜花盛开的院子,钱、柳几位太太正在门口迎候着她呢。柳太太说,上午领着个熟人到婚纱摄影工作室去找麻大太预约化妆,老板告诉她,他们刚聘了一位海派化妆师,如果愿意可以立刻请新化妆师试试……柳太太话音没落麻太太就急了,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将嫦娥的语言原封搬了出来:只听她音量很大地叫道:“哼,奇他妈的怪!”麻太大的粗话让众人十分意外,谁都听出,在麻太太这非同寻常的句式里,饱含着非同寻常的愤慨。
1998年7月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