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画画,闻山里的味儿,沁人肺腑的气味儿。看麦苗返青,看柳絮纷飞,牲口无顾忌地拉屎撒尿。早春冻僵的垄沟解冻了,潮湿着自己决心给大地以生命。你的生命也被融入了这解冻的大地——一张化验单里有这么大的便宜,这不就是自由?
可是,后来您又被揪回去了。我说。
也许因为我提到了太行山,齐叔没有接着说他再次被揪回去之后,又是如何再争得新的自由的。他突然扭转话题说,哎,我给你讲个太行山的故事吧,太行山的小格拉西莫夫。不过你得躺着听,躺着听故事能身临其境。来,脱鞋,躺下。
我赞成齐叔的见解。人的经验都大同小异——躺着听故事,似乎真能身临其境。小时候躺着听大人讲狼,狼格外可怕。躺着听黑夜,黑夜格外黑。我脱了鞋,躺在齐叔对面。齐叔盘腿坐在他的铺上。
是个三月底四月初吧,嗯,三月底四月初,我正坐在垄沟边上画画。这是太行山西县,西县瓦坨大队。那时叫大队,不叫村。我脚下就是泛了青的麦苗,眼前有几棵开花的杨树。杨树开花,一串串的。颜色像玫瑰红,又像玫瑰紫。树下有几个女社员正给麦苗松土保墒,不干活,推搡着打闹。我脱下棉袄,垫着,垄沟湿呀。对,我还带着一个学生叫小三。那时候追着你学本事的学生格外多。你出门画画前呼后拥,不管你方便不方便。这回我就带了小三一个人。小三在市文工团当美工,画样板戏画腻了。我坐着我的棉袄,起好稿,一边铺颜色,一边研究杨树花的颜色到底是玫瑰紫还是玫瑰红。画笔在调色板上和弄过来和弄过去,紫里加点红,红里又加点紫。画画,刮刮;刮刮,画画。两三个小时候过去了,画面上的树还是一片空白。这时有两只脚出现在我眼前。是个男人的脚,穿双家做的布鞋。鞋帮上纳着密密实实的粗线,像沾上的芝麻粒儿。没穿袜子的脚在鞋窠拉里逛荡着,脚面很皱。我顾不上看人,继续作画,画画刮刮,刮刮画画,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我扭头看看,这双脚还在。脚的主人突然开口了,说:“家去吧,晌午啦,馏山药去。”
听口音这是当地人,他们说话简洁,舌头有点大,有点发直。比如他们把“去”说成“却”——家却吧。
当地人给我讲过许多关于他们自己的大舌头笑话,笑话里有挖苦也有自惭。比如:买了个小居(猪)不其席(吃食);比如:有个人进城买药,花了五摸怯(毛钱),买了个大药窝(丸)。这药丸是老式中药丸,皮是蜡做的。买药人一出药铺就掰开药丸把蜡皮吃了把药丸扔了,还忿忿地说。白花了五摸怯,敢情包着这么大个合(核儿)。
我放下画笔站起来,站在我眼前的是个年轻人:瓜子脸油红,早该修理的头发很蓬乱;一件假军绿棉袄,扣子都掉光了,用根绳子系在腰间;肩上背只空筐。小三也走过来,知道是该回去吃饭的时候了,就弯下腰帮我收拾画具。没想到这背筐的年轻人制止小三说:“别忙收戏(拾),可以爷(研)究爷(研)究。”
小三觉得很奇怪,打量着年轻人说:“研究研究,你懂画?”
年轻人说:“说不上懂,俺们接具(触)过。”
接触过,我和小三都为这个“接触”惊异起来。
“你是哪个大队的?”我问年轻人。
“土坨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们住瓦坨,瓦坨老闷儿家。土坨和瓦坨就隔着一条河沟子。”
小三说:“你刚才说你学过画?”
年轻人说:“我说我只是接具(触)过。”
小三说:“油画?”
年轻人说:“油画。”
小三说:“在土坨?”
年轻人说:“在土坨。”
我说:“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个同行。”
年轻人说:“哪敢,还得称呼您老师。”
他把“只是”“哪敢”“您”加在他的方言里,听起来很是“硌生”,但从此又可他确实是接触过外界文明的。
小三对年轻人有点穷追不舍了,说,你说要研究研究我老师的画,我老师的画到底存在什么问题?
年轻人向后退退,眯起眼看看我的画,又看看眼前的对象,沉吟片刻说:“老师的画是个观察问题,观察方法缺少整体意识。太注意树这个局部了,忘记了周围。我说的颜色,啊,颜色。你看看后面的山,脚下的地,妇女们的大红袄,再回过头树。看见了吧,构成树的颜色不是紫也不是红,是蓝,钴蓝、湖蓝和普鲁士蓝。紫和红是表面现象,仅是一点小小的点缀而已,是些细枝末节。”
我更惊讶了。这可不是个一般观众的见解。何况这年轻人在讲这番画论时,不知怎么就换了一套普通话。我在外面写生,观众常品头论足,像啦,不像啦。昨天我也在画树,一个孩子在我身后说,你画的树一点也不像。我问怎么不像,他说,你数数那树叶有多少,你才画了几个。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不是数树叶的问题。小三涨红着脸,心里七上八下,像为我受了委屈。
我对年轻人说:“你的道理可不是一般的道理,你知道吗?”
“当然。”年轻人说,“你当这是我的发现,是我好不样儿的生就出来的?”
小三说:“这是谁的观点,也请告诉告诉俺们。”
年轻人说:“这哟,这观点出自小格拉西莫夫,苏联的。先家去吧,晌午啦,馏山药去。”
小三追问着还想听:“俺们还想听呢。”
年轻人却一定要领我们到他家去馏山药,说,谈艺术,有的是时间,他也有一批作品要给我们看。说着,就去帮我提画箱。大中午到年轻人家去馏山药,这本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春天的山药好吃。可我们在瓦坨有派饭,我还是谢绝了年轻人的盛情。年轻人显得很遗憾,说,要不这样吧,我去就你们吧,赶明儿清早我就过瓦坨,老闷儿家的炕大。可是有些日子不画画了,手实在痒痒。
我们一起往回走,路上没有再谈小格拉西莫夫。我想这是一个大而严肃的问题,年轻人说有的是时问。
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吧?齐叔问我。
我说,我不太注意苏联的画家,虽然我在莫斯科也看他们的博物馆。
你不喜欢?为什么“他们的”?
我觉得苏俄画家用油画的形式表现俄罗斯这个民族,确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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