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学浦熙修。’赶快和章伯钧划清界限,揭发他的问题。我说我封建思想严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甘情愿和伯钧一起当右派。”
提起“十年亲密的朋友”,罗隆基悻悻然,又怅怅然。
父亲怕他因情而伤身,便讲了句哲言:“最亲密的结合,本是对立物的结果。”好让他想通看透。
母亲为了帮他解开心中的疙瘩,便说:“老罗,浦熙修固然负你,可你不是也曾负人吗?这样去想,心里头或许会平衡一些,好过一些。”
罗隆基仰靠沙发,眼望天花板。思索片刻,道:“说起负心,我亦有之。一次,我与史(良)大姐约会。到了很晚的时候,才想起来那天是刘王立明的生日。我赶忙跑去打电话,她不接,便立刻跑到她家。进了客厅,就见立明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剪刀,在剪一块衣料。我走近细看,才发现她在流眼泪,而那块衣料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我去扶她,拉她,请求她从地板上起来。她不肯,一句话不说,也不看我,只是剪,剪,剪。我没有办法了,也坐在地板上,陪她,看着她慢慢地把衣料全都剪成一绺一绺的细条。”
话说到此,罗隆基不禁叹息道:“李大姐,这就是我的负心之举,而它怎么能与浦熙修的揭发相比呢!”
随着他的叙述,在我脑海里呈现的是美国默片里情人吵架斗气儿的一个动人场景。我长大后,也和男人闹过别扭,自己很想学学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做派。可涵养功夫不行,浪漫情调不够,是学不来的。
得意喝酒,失意喝茶。罗隆基每次登门做客,母亲都特别厚待他,给他拿最好的烟,沏最好的茶。他有时自备进口的雪茄,抽起来,满室盈香。一次,他来家闲谈。接过母亲递来的清茶,暖润之气随着沸水中荡漾的叶片,飘散而出。罗隆基双手握杯,道:“李大姐,你有没有妹妹呀?如果有的话,就介绍给我吧!”
母亲真有妹妹,是个堂妹。我和姐姐管她叫大阿姨。她女师大毕业,后嫁给了北京大学一个哲学教授。不知是谁不能生育,二人始终没有孩子。在陪都重庆,大阿姨领养了一个极漂亮的男孩。然而,这个孩子最终也没能维系住婚姻。抗战胜利了,他们也分手了。大阿姨从此过着独居生活,终身从事幼儿教育事业,她领导的中央财政部幼儿园,屡受表彰。1958年,看着母亲划为右派,她非常痛苦。一个寒夜,她把所有熟睡的孩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服毒自尽。她的死,平静凄美。人躺在床,写字台上放着一支高脚玻璃酒杯,内盛喝剩的莱苏儿水,一个咬了几口的鸭梨,几张旧照。照片全是她和哲学教授及漂亮男孩的合影。
“老罗,本该我去死,是她替了我!是她替了我。”母亲讲到这里,已是泪水潸潸。
话头是罗隆基提起的,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故事。眼眶湿润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才好。
父亲爱看戏,尤喜地方戏。我从事戏剧研究,最初的兴趣是他培养的。(一九)57年以后,父亲失去了在怀仁堂看戏的资格。全国政协有时也搞些晚会,父亲去了几次,便不大去了。他说:“里面都是熟人,何苦去讨白眼。”于是,决定自己买票,上戏院看戏。
父亲出入有汽车,跟随有警卫,加之衣著举止及做派,总还有点“首长”的架势,进了剧场,就挺招眼。不认识的观众,以为是首长,要看看;知道右派面目的观众,就更要看看。尤其是幕间休息,不少观众站在他的面前,指指点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很觉尴尬。即或如此,我陪着他,还是看了不少戏,如福建莆仙戏《团圆之后》、黄梅戏《天仙配》等。
父亲问罗隆基:“怎么很少见你看戏呀?”
他对我们说:“成右派以后,我进过剧场。先头还没有注意,然后就感觉情况不妙。发现我在看戏,可别人都在看我呀。前排的观众扭过头瞅,后面传来问话──哪个是罗隆基?我索性起立,转身面向大家,挥手喝道:‘你们看吧,看吧!我就是罗隆基!’这一下,倒很有效,剧场顿时安静,人家不再看我,大家都去看戏。”
他的话,引得一家人大笑不止。
我想:这样的举动,父亲是不会做的。它属于罗隆基。
一次,我去听张权独唱音乐会。在音乐厅里,我看见了坐在后面的罗隆基。人很精神,穿着笔挺的米色西服,手持粉色的唐菖蒲。在旁边的是赵君迈[13],一副中式打扮,象个跟班。张权每唱一首歌,罗隆基都鼓掌。字幕打出“休息半小时”,他立即起身,双手捧花,走向太平门,这一路非常惹眼,他却毫不在意。当我再看见罗隆基返回座位的时候,他手上的那束花没有了。
几日后,罗隆基对我提及那场音乐会,说:“我去,是为了张权,不是为了音乐。她与我是朋友,同是留美的,又都是右派。她的丈夫还把一条性命,丢在了东北。舞台上,观众只是觉得她神采依旧,无人念及她的人生坎坷。我到后台去送花,用英语说:‘祝贺你能在北京开音乐会。今晚的你,非常美丽。’她连说thankyou。可是当我问:‘生活可好?’的时候,她的眼圈立刻红了。人呀,没有经历生的一番苦,便不能了解心的创痛。”
显然,那束粉色唐菖蒲,他是用心准备了的──为了往昔的友谊,为了共同的际遇。我想,象这样的举动,父亲也做不来。它属于罗隆基。
(19)59年的夏季,毛泽东在庐山搞起了反右倾运动,在党内挖出了个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反党集团。公报刊出,父亲和罗隆基很感突然。因为降职以后,耳目闭塞,他们和老百姓一样,只能得到官方准予知道的消息。
父亲以一种自语的口气道:“彭德怀怎么会和张闻天搞到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就跑到家来聊天的罗隆基说:“这有什么奇怪?章罗能联盟,他们也就可以成为集团。这肯定又是毛泽东下的结论。”
“右派、右倾,老毛如果总是这样定罪的话,国家的政治生活,今后要不得了。特别是中共内部的斗争,非常残酷。发表的公报和事实的真相,往往相距甚远。”父亲很有些忧虑。
自己灾祸缠身,何必替他人担忧──罗隆基多少怀着这种情绪,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彭德怀和我是连襟,但素无往来。我在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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