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很快赶到了现场。
蒋先生瘦小的身体被拖出富康车的残骸之前,他的死亡已经毫无悬念。惊魂未定的李师傅和高纯金葵一起,被带到了附近的交警大队,处理事故的善后事宜。
蒋先生的遗物都被摊在了交警队的办公桌上,撞碎的皮箱中,除了两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外,就是一本厚厚的书,金葵在封面上扫了一眼的印象,似乎是关于宗教法方面的一部译著。与死者身份相关的,还有钱包里的一张身份证和一张法学研究所的出入证,除此别无他物。
两位民警对这些遗物和证件逐样登记:“……蒋达成,男,身份证号是00303019451210……”
另一位民警在同一时间询问了高纯和金葵:你们知道他在法学研究所是做什么工作的吗?金葵先于高纯回答:他说他是研究所的教授。金葵的声音被隔壁的吼叫断续淹没,听得出那是李师傅与肇事司机的激烈争吵:你那么大的家伙撞我这么小的家伙你说谁负责!你把人撞死了还要我负责!我这车刚买了不到两年就让你给毁了……货车司机毕竟罪不容抵,声音自然弱了许多,但也并不任人宰割:你停车怎么停在那个地方,那地方就不是停车的地方……两人的争执很快被民警打断:你们别在这里吵,你们到这边来,跟我来!
随着门开门闭的响声,争吵渐行渐远。
那天晚上李师傅嗓子都哑了,几个小时的工夫,人一下苍老了许多。快半夜他们才离开交警大队,住进附近的一间旅馆。高纯陪着师傅一夜长吁短叹,他觉得那大货司机也不像能给交警塞钱的样子,人家交警也是依法处理,师傅违章停车肯定也有一定责任。所以警察判定大货车负责赔蒋先生,师傅负责赔自己的车,也算不上枉法裁判吧。但李师傅眼圈红红的,他说我拿什么赔我的车,我没了车我吃什么?君君她妈的病还怎么治?君君要真考上了大学我能不让她上吗?高纯你反正找到有钱的老爸了,不指望这辆车了,可离了车我们靠谁养活!
高纯无以为答,这一夜他也无法入睡。蒋先生死了,没有了蒋先生,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老爸。如果见不到老爸,又没了那辆富康,他以后又该干些什么?尽管他一直对金葵说他恨父亲,但现在,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他渴望见到这位亲生的父亲。
事故之后的两天他们一直住在那家旅馆。高纯和金葵天天去交警队打探消息,交警队的民警已经颇不耐烦:你们又问蒋达成的事吧?没消息!高纯已经有点灰心,全仗金葵执著追问:还没联系上他家里人吗?还有他的单位,他死了他的单位难道也不管吗?民警正看一份材料,头都不抬地回答:昨天我们和他单位通电话了,他们说蒋达成早就不在他们那里上班了,早就不算他们的人了。他住的派出所我们也联系了,派出所说他根本没有亲人。
李师傅也天天到交警队来闹,掰扯着他和大货司机彼此的责任。交警们对李师傅已经不仅仅是厌烦,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于厌恶,劝解的口气也变得如同呵斥,不再有一点同情和怜悯。
“赔你?让谁赔你呀!你违章停车造成车毁人亡,处理完他还得处理你呢!”
李师傅一脸泪水,已经憔悴得眉目失形。
三天之后,当高纯和金葵再次走出交警队的大门时,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出什么。他们之间已经建立的默契在那一刻告诉对方,他们应当离开这里,沿着这条省际公路,向着北京的方向,继续前行!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乘坐的长途巴士到达了北京。
北京比云朗繁华多了,宽阔的街上连贯着耀眼的霓虹。高纯和金葵换乘公交车往市中心走,彼此间忽然有了一份相依为命的感情。这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居民区的小旅馆里睡下,谁也没要单间,六个人一间的床位是他们愿意承受的价格。第二天早上他们走出旅店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蒋先生工作过的法学研究所。他们在法学所辗转询问了一个上午,问到的情况与交警相同:蒋达成多年前就已因病退职,从此不知去向。这里的人对他如今是死是活一概语焉不详。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他在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区还有一套房子,但那也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估计早已搬家,换了地方。
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区距法学所办公的地方并不太远,连打听带坐车一共二十分钟。高纯和金葵在宿舍区居委会打听情况时,使用了蒋先生学生这样的身份。
“蒋达成,听说过这个人啊,不过这个人好像早就去世了。”
另一个人说:“我听说他实际上没死,他是找了个庙出家当和尚去了。”
高纯瞠目结舌,几乎疑心自己白日撞鬼。金葵还算镇定,向居委会说了车祸的事情。
“哟,是吗!他出车祸啦,我们不知道啊!”
居委会里的几个公公婆婆面带惊讶地凑上面孔:“是最近的事吗?不可能吧……”
金葵坚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她急于替高纯打听:“你们知道他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我们需要找到蒋教授的亲人,好通知他们。”
“不知道,他过去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好多年都没见他回来过了。”
“他好像一直单身吧,没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居委会里的议论,大致勾勒出蒋先生的人生写照——无亲无友,膝下荒凉,踪迹杳然,生死无定……
从法学所的宿舍区出来,高纯和金葵在街边一个饭摊上吃了午饭,两个人的脸上皆是一筹莫展。金葵说:你爸爸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到底是个什么公司?高纯说:我只知道叫百科公司,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我没细问。金葵埋怨:你怎么不问清楚呀。高纯确实忘记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碰上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道骨仙风的老人半夜敲门,来得诡异,去得离奇,公路上的飞来横祸,犹如鬼差神使,命中注定。
金葵说:“咱们要不要去公安局查查,你爸不是叫高龙生吗?到公安局查户口应该查得到吧。”
高纯迟疑道:“公安局又不是我家开的,我想查谁就查谁吗?”
金葵不说话了。
高纯也不说话了。
结完饭钱,两人都没起座,谁也不知起座后该奔哪个方向,该去什么地方。
高纯问:“你怎么办呀,回云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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