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她谈起她的财富和她的孤独,说那是实现独立和自由的宝贵手段:我的话伤害了她。斯塔尔夫人是喜欢社交生活的;她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女人,流亡异乡,而我对那种生活是求之不得的。在我眼中,这种在自己土地上生活的不幸,连同生活的舒适,意味什么呢?同千万父母死在断头,台上、没有面包、没有姓名、没有钱财、分散在欧洲各处的苦难相比,在一套面对阿尔卑斯山的豪华别墅里,享有光荣、闲逸、和平的不幸意味什么呢?被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所折磨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而且,这种痛苦因此只会更加强烈:在将它同别人的痛苦相比的时候,它不会减弱;人们无法判断别人的痛苦;令此人痛苦的东西是另一个人的欢乐。不同的心灵隐藏着不同的秘密,其他心灵是无法理解的。我们不要非议别人的痛苦吧;痛苦同祖国一样,是因人而异的。
次日,斯塔尔夫人到日内瓦拜访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随后我们出发去夏蒙尼。我关于山区风景的观点引起议论,说我追求标新立异;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人们将看到,在我谈到圣戈塔尔①的时候,我仍然持这种观点。我的《勃朗峰游记》中的一段,将我生活中的过去的事件和未来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而那些未来事件今天也过去了。
①圣戈塔尔(Saint-Gothard):瑞士的阿尔卑斯高原。
“仅在一种情况下,山确实让人忘记人世的骚动:那就是当人们远离红尘、潜心宗教的时候。一位献身人类的隐修者,一位默默思索上帝的伟大的圣人,在空无一人的岩石上可以找到宁静和欢乐;这时,并非那个地方的安宁渗入这些孤独者的灵魂,相反,是他们的灵魂将它的安详传播给闪电雷击的地区……有些山,我会怀着极度的喜悦去游览:那是希腊和朱戴②的山。我希望走遍我的新研究工作迫使我关心的地区;在描写过新世界的无名的群山和河谷之后,我很乐意到塔波尔和戴热特去寻找其他的颜色和其他的和谐。”后面这句话,是我次年(一八○六年)要进行的旅行的预告。
②朱戴(Judee):古代希腊—罗马时代巴勒斯坦南部的一个省。
回日内瓦途中,我们在科佩未能重新看见斯塔尔夫人,而客栈都住满了。要不是德?福尔班先生③出乎意料地来帮忙,叫人在前厅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粗劣的晚餐,我们就会空着肚子离开卢梭的故乡了。德?福尔班那时生活在极度的幸福之中;他的眼神透露他内心的快乐,有点飘然若仙的味道。他满怀才情和喜悦,好像从天而降似的从山上下来,身穿画师的紧身外衣,拇指掐着调色板,笔筒里插满画笔。这位先生虽然非常幸福,但仍然打算有一天模仿我;那时,我打算完成叙利亚之行后去加尔各答,为的是让爱情通过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归来,既然在老路上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他的眼睛流露出恩主般的怜悯;我当时是穷困的,卑微的,对自己信心不足,而且我手心里没有公主的芳心①。在罗马,我有幸偿还德?福尔班先生的湖畔晚餐;那时我成了大使。那个年头,一个白天在街上分手的穷鬼晚上可能变成国王。
③德?福尔班先生(deForbin):当时的著名画家。
①德?福尔班是意大利公主波利娜?博盖塞的情人之一。
这位由于革命变成画家的高贵绅士,是那一代艺术家的前驱;他们潜心于素描、荒诞画、漫画。有的蓄着可怕的小胡子,好像要去征服世界似的;他们的刷子是戟,他们的刮刀是军刀;另一些留着大胡子,长长的或蓬松的头发;他们像火山一般抽雪茄。正如我们的老雷尼耶所说的,这些“彩虹的表兄”满脑子洪水、大海、河流、森林、瀑布、暴风雨、屠杀、苦刑和断头台。他们想的是人的头骨,花式剑,曼托林,高顶盔和土耳其长袍。他们夸夸其谈,敢想敢说,蔑视礼仪,豁达大度(他们甚至为独裁者画像),他们意在组成一个位于猴子和森林之神之间的特殊种类。他们坚持要人明白,画室的奥秘有它的危险,模特儿是靠不住的。但是,为了弥补这些缺陷,有什么代价他们不愿意付出呢?用激动的生活,痛苦和敏锐的天性,完全的献身,对他人苦难的毫无算计的关怀,细致的、崇高的、理想化的感受方式,以骄傲的方式接受、并用高贵的方式忍受的穷困;最后,有时以不朽的才能,即勤劳、激情、天分和孤独的果实!
我们晚上离开日内瓦回里昂,结果被阻隔在闸门炮台脚下,因为城门尚未打开。在这个麦克佩斯②的巫婆的出没之地,我头脑中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逝去的岁月像一群幽灵复活了,他们将我团团围住;我热烈的季节带着它们的火焰和悲哀回到我身边。我的生命被德?博蒙夫人的死所挖掘,变得空空如也:从深渊底升起的漂浮的形体,天堂的仙女或梦幻,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女精灵的时代。我离开我居住的地点,幻想其他疆域。某种神秘的影响将我推向东方,而且我的新工作计划和来自我乳母的心愿的宗教之声,将我朝那里拖去。由于我所有的官能都壮大了,由于我没有滥用生命,它充满我的智慧的活力,而在我的本性中占上风的艺术,更增添了诗人的灵感。我具有代巴伊德①的父辈称为心灵的“升腾”的东西。同我还不知道姓名、我仅仅通过爱情和荣耀的气氛瞥见的弗蕾达和西莫多塞对我的冲击相比,拉斐尔(请原谅这样比喻可能亵渎神明)在他仅仅勾勒的变容图前面,可能不会更加被自己的杰作激动。
②麦克佩斯(Macebeth):苏格兰国王。他的生平故事构成莎士比亚《麦克佩斯》一剧的基本情节。
①代巴伊德:古埃及的南部地区。
这样,在摇篮时代就折磨我的与生俱来的天才,在抛弃我之后,有时重新归来;这样,我从前的痛苦又重新出现;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治愈;即使我的伤口立即愈合了,但它们像中世纪带耶稣像十字架的伤口,在耶稣受难日会突然绽开,流淌鲜血。在危机中,我除了放任我激动的思绪,没有其他减轻痛苦的办法,就像人们在血液涌向心脏或冲向头脑时,让医生切开自己的血管。可是,我在说什么呢?啁,宗教呀,你的伟力、你的约束、你的抚慰在哪里呀?从我赐给勒内以生命时开始,我不是长年累月在写这一切吗?我有无数理由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是我活着!这实在是极大的悲哀。孤独的诗人注定承受违背农神的意志的春天;对于尚未逾越共同法则的人,诗人的痛苦是无法理解的
-->>(第7/12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