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个能钻进人去的洞口,通着排水道,洞口的盖子已经打开。我们一个挨一个地钻了进去,太小的孩子就让大人递下去。阿朗舅舅的母亲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也让大家抬了下去。
以后几个月的地下生活,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自制的油灯光线昏暗,四处都在滴水,里面的气味令人作呕。有时能听到上面电车开过的声音和车铃声。孩子们哭闹着要出去。我自然也不愿呆在里面。听母亲讲她必须时刻紧紧抱住我:稍一松手,我就会往外跑。里面还有许多大耗子,到处乱窜,偷吃我们带的干粮。这样一来,母亲不光得搂着我,还必须紧紧地把干粮袋抱在怀里。她不敢把干粮袋交给我哥哥列夫什卡和姐姐琴娅看管,因为这里空气太坏,他们不停地打盹,耗子会趁机偷吃。可是有一次,耗子还是把我们剩下不多的食品偷了个精光。不知是母亲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耗子咬破了她的皮大衣,又啃坏了口袋,把东西全都拖走了。母亲借了一根针,用破口袋把大衣上的窟窿补好。我们并没有挨饿;母亲在集中营里还穿着这件补丁的大衣,那里的德国女人常常笑话她。是的,我们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德国人带着警犬找到我们,又把我们带到奥斯威辛。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抓走了,有九家人设法逃了出去。显然,他们是利沃夫市的犹太人中唯一逃出去的。
我们被赶上火车,拉到德国。这对所有的犹太人来说简直是一大灾难。可对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却不然,他们很高兴能见到阳光。当然,刚从地下上来的时候我们怕见阳光——眼睛受不了——过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这里我就不讲集中营的事了,你们从电影里、书里都看到不少,比我知道的还要详细——我那时还小,不大记事。唯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这些跟妈妈一起住在女牢房的孩子们都十分害怕男人。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牢牢地刻上了这样的原则:女人就是安全,而男人则是可怕的危险。他们打小孩,杀小孩,他们会仅仅因为孩子哭的声大就把他像只小狗一样杀死。最可怕的是,他们会把你和妈妈分开。年龄小的孩子吓得寸步不离妈妈;我们时刻拉住妈妈的衣服不松手。
列夫什卡哥哥被带到男牢房,后来再也没见到他。琴娅很快就病倒了,被送到医院,又从医院被拉到焚尸炉。剩母亲和我了。我们还算幸运,居然活了下来,又回到了利沃夫。
可父亲在家中又娶了一个位新太太,还生了个孩子。他给母亲路费,让她到列宁格勒投奔亲戚。他还答应给我生活费,但母亲拒绝了:那种时候钱算什么,她相信,自己是位钢琴家,在列宁格勒会很快找到工作。然而正是这种单纯与天真毁了她。
我还要讲一讲发生在奥斯威辛的另一件事。一天,女囚们发现一项灭绝所有犹太儿童的命令正在策划之中。实际上那时在那里的犹太孩子已经被灭绝得差不多了,尽管大家都想方设法保护我们,可还是无济于事。我母亲叮嘱我切不可离开她半步,要是看到“好看的男人”,不管他是谁,我必须赶紧跑回去,钻到我们那张床的褥垫下面藏起来。我那时瘦得皮包骨头,趴在垫子底下上面连个包都鼓不起来。后来,母亲强迫我改掉这个坏习惯时可真费了不少劲。甚至我们到列宁格勒住下之后,我又懂了些事,每当有陌生男子进我们家,像房管所的人或是邻居,我都会一言不发地径直跑到母亲的褥子底下躲起来。
我一天天长大,开始上学了。我不再往褥子底下藏,可对男人的恐惧心理还没有消失。在学校,我门门功课都是优秀,除了美术——这门课的任课老师是男教师。每次我在走廊遇见校长,我都畏缩地退到墙根,他跟我说话时我一个字也答不出来,我吓得根本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地好些了。可到了十几岁时我怎么也理解不了我的朋友们:她们怎么会跟青年男人产生温柔的感情?每当男孩子跟我接近时,我便想象他穿着德国党卫军的制服。母亲给我讲她跟父亲的事,这在我心中已播下了对男人不信任的种子;但最可怕的是在集中营时打下的烙印:一有男人来就赶快藏起来,不然就会大难临头。
大家也许会奇怪,既然有恐惧心理,我怎么还结了婚呢?
很简单。母亲逝去后,亲戚们供我读完音乐中学又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他们便开始操心我的婚事,想让我尽快成家安定下来。抚养我的舅舅和姨妈年纪都大了,他们想尽快实现对母亲许下的诺言,而不想在我还没找到归宿以前就离去。他们给我介绍了好几个聪明漂亮的年轻人,都是犹太人,而且他们都想娶一位住在列宁格勒的姑娘。其中好多人都很喜欢我,可我每次都哭着拒绝了,说我不想使我的家庭不幸福。有一天舅舅的朋友来看他,那是一位年近40岁的鳏夫,想让舅舅替他介绍一位性情贞静、贤惠的女人,来为他12岁的女儿当妈妈。这个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并且我还十分可怜那小姑娘:我也是12岁的时候没了母亲的。
但是波里斯-尼古拉维奇根本没注意我,那小姑娘也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他们走后,我鼓起勇气告诉舅舅说只有这个人我不害怕,我可以嫁给他。可舅舅吃了一惊,想说服我:“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你怎么能抚养那么大的女儿呢?”——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我做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壮举:波里斯下次带着女儿来舅舅家时,我把小列奴丝娅叫到我的房间里告诉她我是谁,还说我愿意做她的妈妈。亲爱的小列娜哭了起来,张开手臂抱住我,喊我“妈妈”。她用3天时间就为我和爸爸牵上了红线。于是我们就开始了共同的生活,我的恐惧心理也很快就消失了,除非有时在睡梦里……听了尼尔娅的故事后,大家都很难过,爱丽什卡还抽抽嗒嗒地抹起眼泪,像小孩子一样吸着她的翘鼻子。
吉娜摇着头骂道:“这帮畜生,真是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如今在我们营里当然也没有娃娃们的好果子吃,可那些家伙毕竟也是我们的人,不是德国法西斯呀,还不至于杀害那些娃娃。”
“你说的是哪个,吉娜?”
“我们的,苏联的劳改营呗,那儿还有娃娃们的住处呢,叫‘母子间’——母亲带孩子住的营房。要是女犯有孩子或是在那儿生了孩子,就被送到‘母子间’去。谢天谢地我眼下没服刑,要不然我这小丫头还不得不住在牢房里。”
“给咱讲讲女营里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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