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一身黑衣服可以让自己不被人发现。孤零零的一个人,隐身在黑暗之中,他移动站立的位置,从压得很低的黑帽檐底下观看临时舞池中的人群。
他在错落悬挂的纸灯笼下狂欢的舞者当中,认出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人他还叫得出名字,柯詹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的儿子,紧紧搂着一个丰满、笑起来露出太多牙齿、看起来像家庭主妇的年轻女人,踩着回旋舞步经过眼前。而想要不认得席哈洛简直不可能,痞子永远是痞子。席哈洛应该十五岁了,但仍趁人不注意时故意去踩别人的靴子,如果被踩的人朝他的方向看,他又装得像新婚之夜的处女一样无辜。楠恩心想这个小坏蛋是否还一受惊就尿湿裤子。
他怎会忘记今天是独立纪念日呢?这一天是家人以及邻居聚在一起去参加餐宴、游行、舞会、还有烟火的日子。但这个假日与其他的假日一样,对于像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并没有特殊的意义。
如果楠恩记得这天是什么日子,他就会将抵达的时间延迟到庆典结束后,那时比较容易溜进镇上而不被人发现然后在当地租一张床,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把事情办完。
但他从来就不是特别重视日历的人——结果便是像个犯人似的躲在黑暗中,而这也是镇上大部分的好人对他的记忆,他怎会以为他可以回到"最后机会镇"而不会激起以前的种种是非。
直到音乐的节奏加快,跟不上音乐的人彼此倒在舞伴的怀里,笑着道歉着一起离开舞池后,他才发现到她。当跳舞的人渐渐稀少,剩下来的人也陆续离开之后,他瞥见欧瑞琦在舞池的另一端。
认出是她时,他是如此惊讶,差点脱口叫出她的名字。然后,几乎是立刻的,他恢复了适度的镇静,这种镇静是他每一次发现自己陷入紧张的情境中时都会要求自己做到的。楠恩将两手拇指挂在枪带中,一肩斜靠在旁边的墙上。
目前,只要望着她就够了。
欧瑞琦,瑞琦小姐,"他的"瑞琦小姐。
她孤独地坐在灯笼下,眼睛并未望向跳舞的人群,而是向上望着悬挂在她头顶上的桔黄色灯笼。跳跃的烛光洒下来,她上扬的脸庞整个都沐浴在闪烁的光环当中。他觉得这个光环恰到好处,正适合像瑞琦小姐这样天使般的人儿。
十年前她曾经是他的老师,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当他无处可去时,她为他提供了避风港,保护他、努力教他读书识字。但是他只学会了自大、倔强、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充满恐惧。
十年的感觉像前辈子这么久。
望着她,一股奇异的饥饿感油然而生,但这跟隔壁面包店传来的迷人面包香无关。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灯笼上,心不在焉地将一只手放在腿上,在烛光下,皮肤有如象牙白,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扇子,缓缓地前后摇动,静静地努力扇出一丝凉意。烛光在扇子的一簇流苏上闪动,而整把扇子跟她的衣服一样黑。
他马上领悟到,她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居丧的颜色。又一次,他想要立刻走向她,但是他又再一次制止了自己。他离开时,她并没有活着的亲人,然而她坐在那边,从脖子上僵硬的蕾丝到掠过黑鞋子脚背的裙摆,全身都是黝黑的衣服,当她的脚尖跟随波尔卡舞曲快速的节奏打拍子时,他瞥见她黑色的袜子。她的衣服上连一颗贝壳钮扣都没有。
穿戴重孝,这是妻子为丈夫、母亲为孩子的纪念。
音乐突然停止,楠恩站直身子,今晚他不希望让任何人看见他,至少不要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看见——如果他可以做到。他准备顺着小巷子,沿着来时路回去,先取马,然后到"滑溜酒吧歌厅",参加牌局或是玩个宾果游戏,或是镇上的混混会参一脚的任何放荡的狂欢。
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他瞥见瑞琦的眼睛,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她的容貌美极了,深蓝色的眼睛总是明亮动人,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任何人拥有这样的一对眼睛。今晚,虽然那对眼睛灿烂的颜色消散在黑暗之中,但即使是夜色也无法掩盖住映照在她眼睛深处以及反射在她脸上的空虚。她的双眼盯住舞池,仿佛突然中止的音乐把她从神游中惊醒。而且将她抛回不安的现实中。
他认出坐在她身旁的柯米莉,这个杂货店老板娘的身体倾向瑞琦的反方向,朝另一边的女人咬耳朵。由于瑞琦身穿寡妇的丧服,所以没有人跑去向她邀舞,也没有人跟她说话。她收起扇子,低头看手,然后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仿佛想要回忆起她身在何处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她那样子就像在一片树叶边缘盘旋不决的蝴蝶一样地脆弱,他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
标准的华尔兹节奏响起,楠恩虽然记不起曲名,却认得出这个旋律。等他发现到自己跨出第一步时,他已经前往舞池的半途中了。当他到达帆布天棚的边缘时,他不需向左或向右看,也不需与任何人的眼睛接触,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而他的全副精神在欧瑞琦身上。
当他经过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旁观者时,空气中飘浮着的低声耳语在他耳边嘶嘶作响。
舞池中的人群让出一条路给他通过。楠恩从不畏缩,生命已经教导他凡事绝不可以犹豫,连一分一秒也不可以。瑞琦抬头望过来,他从她眼中看到她惊讶地认出他来,而他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至少他的出现已经将她从失神的状态中摇醒。她没有移动,只留在椅子的边缘,依旧栖息着,但仿佛随时想要逃跑。
再走三步他就会站在她面前了,他一直想要知道抚摸她,用双手将她拥在怀中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十六岁的时候,他上过几小时的正式课程,在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只知道盯着这个女老师的胸部看。
楠恩向她伸出手,至少她已经不再面无表情,她漂亮的眼睛不再黯淡无光,她的双唇开启,似乎想要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她仰脸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鬼魂,一个幻影、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舞池的那边,乐师演奏着,有些人并未注意到这场即将上演的戏。华尔兹的音符盘旋着,然而其他跳舞的人却似乎忘了音乐的存在。楠恩等待着,并不理会众人好奇的注视,也不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紧张的低笑声以及因认出他所发出的惊讶的喘息。他将心思集中于瑞琦的脸,尤其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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