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上楼。
楼梯狭窄陡峭,楼板以楠竹搭成,方便拆卸。五日之后,南下坊灯节结束,所有的花楼都将拆除。外间给人看的斜靠、回廊与雕花门窗之后是紧闭竹门的房间,用于下人们临时住宿。
上了三楼,陈煜眼前一亮。整个三层打通成了个大房间,地面铺了厚厚的兽皮,生了炭火,温暖如春。梁上垂下几道软罗轻纱隔出空间,灯光明亮温柔地泄出,纱帐那头人影幢幢。外间一圈铺了锦垫的竹椅竹榻,矮几上摆着几碟小菜与一壶酒。
回头时,引他上楼的汉子已拉过竹门退下。陈煜解了大麾,走到竹椅旁找了个极舒服的坐姿悠然坐下。
轻轻柔柔的声音隔了纱帐传出,“小女子柳青芜见过世子。夜已深重,不知世子前来何事?”
听到她的声音,陈煜想起了今天吃的元宵。粉白滑嫩,香甜软糯,不及品出味道,已舒服地滑进了肚子里。他轻轻一笑道:“煜久闻明月山庄的大小姐年纪不过十五,已独当一面处理庄中事务。今夜得见姑娘展舞艺歌喉,如此才艺双绝的姑娘,怎能叫煜不慕名前来?隔了纱帐犹如雾里看花,柳姑娘是故意让煜着急的吗?”
他直接略去父亲晕倒一事,也不过问柳青芜跳的是什么舞,唱的是什么曲。他只想走近一点儿,看得再仔细点儿,看清楚柳青芜究竟是不是莫府的青儿。雁齐归,留孤雁灯一盏悬楼下哀鸣。明月中,相思少女唱《子衿》。陈煜能够断定,明月山庄排的戏大有深意。
纱帐挽起,柳青芜已换下了宫装,着一身曳地素白衣裙,款步向陈煜走来。她足上没有着袜,深色兽皮映得一双小巧玲珑的赤足欺霜赛雪,发髻也已打散,垂及腰下。她隔了两丈远便已站定,笑了笑说:“本打算歇着了,重新更衣梳妆恐让世子更着急。”
她身边站了两名婢女,一名脸圆圆的,竟用眼瞪了陈煜一眼,似乎觉得他不该这样看自家小姐。另一名抱来一张竹凳,柳青芜便在两丈开外的竹凳上坐了,裙子正巧遮住了裸露的双足。身边婢女满意地笑了,默然立在她身后。
楼里灯光明亮,陈煜看清楚了兴趣也来了,脸上笑意更浓。两女相貌都清丽脱俗。若说青儿像凌波馆里的水仙,这个柳青芜则是寒池中的一朵白莲。青儿眉宇间略显稚嫩,柳青芜年纪相仿,分明稳重成熟许多。她和青儿名字中都带有一个青字,若是青儿换身衣裙装扮,换个语气说话,岂非就是同一个人?两个人身份悬殊而相貌酷似,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
柳青芜示意一婢给陈煜沏茶,轻声说道:“世子既不愿用酒菜,便喝点儿热茶吧。家父过世十年,家母一到冬日就缠绵病榻。思及家父,难免有孤雁之感。排这出灯戏是小女子的主意,想替家母一抒郁结。天下人害相思的不少,方才出楼观看,楼下仍有人面带痴意。这等凄清灯舞竟能胜过莫府,小女子也深感意外。”
她一席话把陈煜想要问的全回答了,顺带解释了一番她出楼站在杆栏处是看楼下百姓反应,堵得陈煜倒没有话说了。
圆脸婢女似乎极不满意陈煜深夜造访,端着茶时嘴里还在嘀咕。端到陈煜面前时脚下踩滑了兽皮,茶碗从托盘上摔下。陈煜眼皮都没眨,更没有伸手接住的意思。地上兽皮铺这么厚,摔不坏茶碗的。就算摔碎了,专营瓷品的明月山庄还少得了一个茶碗?
然而紧接着圆脸婢女却往他身上摔去,他轻轻巧巧地带着椅子往旁边挪动,好笑地看到圆脸婢女扑倒在他刚才坐的地方。
“这位姑娘没摔疼吧?好在地板上铺了厚重毛皮,不然姑娘的下巴就磕没了。”陈煜含笑地注视着趴在地上的圆脸婢女。
圆脸婢女眼睛又圆又大,苹果脸红扑扑的可爱,嘴唇用小姐的话说粉嫩得像花儿。唯独她脸圆,下巴就像圆苹果上长出个棱角。陈煜的话正好戳着她的痛处,气得她鼓起了腮帮子。
“苹儿怎这么不小心?世子没有被茶水烫着吧?”柳青芜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离了竹凳,轻飘飘地走到了陈煜身前。她眼中噙了份关切,看似想替他拭茶水,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上了陈煜的肩。
陈煜动也未动,瞥着未沾到半点儿茶水渍的肩头,微笑道:“柳姑娘轻功真好,好在楼里灯光明亮,否则煜还以为是见着了白衣艳鬼。哟,姑娘可是生气了?这可不像是在替我擦衣上的水,倒似在捣衣裳了。”
“世子!”柳青芜面微红,一跺脚折身退开。
“我还没说完呢。我从姑娘的动作中突然想起了在灯市上看到了一则灯谜:万户捣衣声。现在想出谜底来了。答案是打成一片!哈哈!”陈煜的目光从她玲珑小巧的下巴上掠过,大笑道,“借柳姑娘的福猜出了谜底,煜今夜不虚此行!夜已深,煜告辞了。”
他披上大麾,拉开竹门,慢悠悠的脚步声在楼梯口渐远。
柳青芜拉开竹门,站在楼外栏杆处,眼瞅着陈煜买了几盏兔儿灯拎着,慢吞吞地消失在人群中。
圆脸婢女苹儿疑惑地问道:“难道不是他?”
柳青芜面容沉静,眼里透出疑惑。她走进房间后喃喃说道:“他从花舫上掠上岸时的身影和身法都让我想起莲衣客。如果是他,为何我拍他的肩时,他脸上连半点儿异样都没有?昨晚中箭,照理说今天不可能会恢复得这么好。太奇怪了。难道莲衣客不是世子?世子只是为了七王爷晕倒而来?”
苹儿愤愤地说:“我倒觉得他是,脸上看上去笑得跟一团棉花似的,说起话来却比刀子还锋利。他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相(象)!”
一旁的婢女英儿扑哧笑了,“苹儿,你就恨他挤对你呗!”
苹儿大恼,提起裙子追着英儿打,柳青芜眉头一竖,喝道:“好了!歇着吧,明日还要回山庄去。”
苹儿委屈地撅嘴嘟囔道:“世子既然为了七王爷而来,他却一句也不问。这人城府太深了!准是看穿小姐在试他,故意装作没事!不对呀,就算是莲衣客,他又怎么知道射他一箭的是小姐呢?真想不明白。”
柳青芜一愣,眼中起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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