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径上彼此道好。肥硕的松树枝刮着我的玻璃,一架飞机,大概载满了度假的旅客,在天空划出一道白线,发出那种闷闷的、懒洋洋的声音。
望出长窗看不见的是伊拉克的军机低飞过少数民族库德人的村落,施放化学毒剂,使整个村子里的人——赤脚的农人、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手脚溃烂、双目失明、在死亡之前先行腐臭。侧耳长窗听不见的是非洲蒲隆地国里的小孩被柴刀劈成两半时没有喊出来的叫声。
在平行的时刻里,有人在毒气中发肿流脓,有人在黑牢中慢性失明,有人在缝合孩子破碎的尸身;我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抒情地写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想,若写得动人,或许还可以得到"人道主义者"的美丽头衔。
可是,你说,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世界的苦难!所以有神话,所以有宗教、有哲学的探索、美学的提升,甚至文学的种种企图……
我知道人的渺小,也无心承担地球的负重,只是当我立在一条生命浑圆熟透的泥土路上,倚着苹果树干看月光朦胧的一刻,我不得不想起那另一个平行的时序。眼前这玉米田边的父亲正在轻声对三岁的儿子解释那蟋蟀的前因后果,曾经有一个父亲对他十岁的孩子轻声解释那充满血腥尸臭的大坑的前因后果,也有那头围白巾的阿拉伯父亲细看孩子被以色列枪托击碎手骨的小手,轻声解释生与死、自由与奴役、爱与仇恨的前因后果……
酸酸的苹果清香使我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流动,但我的幸福感不曾满得溢了出来。
即或不去想那阴暗的平行时序,我在万千翻起的白桦叶上看见秋色一日浓似一日。行走在漠漠穹苍与莽莽草原之间,感觉到凋零肃杀之气一日寒似一日。阳光渐渐淡薄下来。拉长了苹果树的影子。一切酝酿、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丰润,都向虚无与幻灭滑落。在极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隐藏着巨大的、黑色的忧伤。
我的幸福感难得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一点忧伤。
一九八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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