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了个大早,将头随便挽在脑后,穿上一条最朴素的旗袍,乍看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毫无惹眼之处。然后她轻车简从,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日本租界。这里是在上海的日本人的聚集地,治安混乱,日本人很多。她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浴室门前,卖票的伙计问她:"洗澡吗?几位?"
"我想找从东京来的武田先生。"凤仪迟疑了一下,道。
伙计打量了她一眼:"武田先生不在,有口信还是笔信?"
"你告诉他,就说他妹妹找他。"
伙计点点头。凤仪慢慢地退出来,见很多穿着日本服装的男女在这儿进出,不禁奇怪哥哥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留口信。她刚刚走出浴室大门,就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迎面走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袁夫人。"龙川民微一示意,他身后又走过来四个保镖,把凤仪围在浴室门前。
"龙川先生,"凤仪笑道:"很久不见了。"
"袁夫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到这儿来看个朋友,正好从这儿路过,"凤仪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日本浴室,一时好奇,就进去看了看,怎么,这里很有名吗?龙川先生特意过来洗澡?"
龙川民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不像说谎,笑道:"袁夫人想不想去女浴试试?"
"不不,"凤仪摇手道:"日本洗浴与中华文明不同,就不尝试了。"
龙川民见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礼貌地与她道别后,转身进了浴室。自从火烧元泰之后,他已经遭到几次暗杀,幸而都是有惊无险。三井想把他送回日本,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先用郑老板下单订货、提供担保,引袁子欣上钩,再制造绯闻,以乱元泰军心,最后一边火烧仓库,让元泰赔偿大笔货款,一边与日本帮会勾结,断了邵元任的财路。如此连环施计,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以一口吃掉元泰,没想到不仅没有将元泰打死,反而引火烧身,逼得邵元任动用黑帮势力,几次三番要他性命。
这一仗三井和元泰打了个平手,龙川民却觉得自己的才干受到了侮辱,在小楼企图非礼杏礼之后,他更是觉得上海是个引起太多欲望的地方。他时时刻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想要谋害他,但又抓不到具体的人或事。这半个月来,他干脆躲进了虹口,让日本帮会派人保护自己,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凤仪。
等邵元任发完疯后,他再慢慢地收拾元泰。他想起凤仪娇俏伶俐的笑容,不觉也笑了一下。亲爱的凤仪小姐,他在心中暗道,等我一口吞掉元泰,你恐怕再也笑不出来了。浴室里的蒸气沸沸腾腾,龙川民觉得四肢百脉都舒服起来,等完全蒸透之后,他从池子里爬出来,走到按摩床边,躺了上去。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走过来,朝他点点头。龙川民也笑了笑,这个小伙子给他做过几次按摩,每一次都让他十分舒服。只不过他不太喜欢他的眼睛,太干净明亮,让人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龙川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四个帮会成员穿着白色短裤,站在一旁护卫着。小伙子从头开始,给他轻轻地捏着,接着是颈椎、肩膀……龙川民哎呀了一声,小伙子问:"重了?"
"嗯,"龙川民哼道:"舒服。"他感到他的手像一朵柔软的浪花,沿着他的身体有节奏的翻腾着,时而柔和时而激烈。他不禁想起在日本家乡,睡在海边的沙滩上,听着海浪翻涌的时候,还有母亲和妹妹,妹妹坐在岸边的可爱模样。母亲每晚用水擦试木制的地板,也是这样,一边又一边,从房间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龙川民在朦胧中听见年轻人道:"好了。"
他轻轻地唔了一声,不想从家乡中的美梦中醒来,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坐起来。他想找年轻人道个谢,今天按得实在太好了,但是保镖说,他已经下班了。
龙川民换好衣裳,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勃勃,似乎有无限的力量可以使用,尤其是大脑,像用海水洗过了一般清明舒朗。他将赏钱交给浴室,让他们转给年轻人,然后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又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去简直是一种浪费。他今天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不管去哪儿,都不能无聊地呆着。他不想回帮会,也不想回三井,去杏礼那儿更不可能了。他想起上海有家新开的舞厅,便转身朝那儿走。四个保镖见他脸色微红,春风得意,也不便阻拦,只得陪他穿过虹口,来到永安公司的大东舞厅。这时舞场还没有开始,只有廖廖几个舞女坐在包间里,龙川民觉得他的身体、他的双脚、他的每一处关节都希望活动起来。他实在等不及了,命保镖找到一个舞女,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喊着节奏陪他在舞场中跳了起来。
他感到旋转是一种痛快,好像一下子领悟到了舞蹈的真谛。他的手脚无比听话的听从着大脑的指挥,想怎么跳就能怎么跳,反应比平常迅速了十几倍。他拉着这个舞女在舞场中间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渐渐发白,然后又换了一个,然后又换了一个,舞场中的人多了起来,音乐也响了起来,他感到转得更加愉快了,像疯了一样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穿来插去。
他不知道今天晚上与多少女人共舞,只觉得她们的面孔从粉红色变成灰白色,最后变成了死灰色。他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的头脑也开始飞旋起来,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好象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吐,但是吐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来,只觉得世界也开始飞旋起来,仿佛要把他的脑浆从脑壳里旋转出去,抛向另一个远远的地方。
龙川民张了张嘴,终于大喊了一声,他看见一道血红的水线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然后,他听见周围有一些混乱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他觉得四肢百胲像下午按摩时一样舒服,他又听见了海浪的声音,感觉到沙滩的轻柔,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就这么死了。
舞厅里乱成了一锅粥。第二天,三井经理龙川民跳舞跳到死的新闻像传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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