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霸王别姬(李碧华)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1/4)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怨气冲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仰面我把苍天怨,

    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何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第1/4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