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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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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上)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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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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