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霸王别姬(李碧华)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上)第(2/4)页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第2/4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备用站:www.lrx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