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难。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就要启程去东北打仗了。这一回是跟共产党打。现在,我在上海给你写这封信,天一亮就要登船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小雅,如果你还安好,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一定会争取早日回家的!
小雅看完,将信笺递给覃玉成。
他仔细读了一遍,把信还给小雅,说:“放心吧,师兄会回来的。”
小雅说:“有你在,他回不回我都放心。”
他说:“嗯,我陪着你等他回。”
小雅说:“那就等吧。”
这天夜里,覃玉成在床上滚来滚去好久没有睡着。他很少这样的。他的事多,除了操心店铺上的事,还有那多的家务,一天忙下来腰酸背疼,往往脑壳一挨着枕头就呼呼大睡。月琴也好久没摸了。心里有事?又好像没有,就是空空的没着落。还有就是,师兄信里的字句不时在脑子里晃来晃去。那些字迹都与他无关,师兄根本没有提及他。
他想让自己入睡,可他感觉自己成了水中的葫芦,按下去又起来了,按下去又起来了。他烦恼地捶着脑壳,这时他听见师傅说,玉成你烦什么嘛。师傅的声音是从床头的墙壁里传出来的。他坐起来摸了摸墙,懵懂地回答,我也不晓得烦什么呢。师傅说,你还记得我拜托你的事么?他说,记得,脑壳掉了都记得呢。师傅说,记得就行,我晓得你尽力了。人啊,遇事就要想开些,想开了,就没什么好烦的了。脑筋就跟琴弦一样呢,不可绷得太紧,也不可太松。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紧则断,松则惰。好久没弹月琴了吧?要是荒废了,岂不白费了师傅的心血了?去弹琴吧,一弹你的烦恼就没有了。
覃玉成便溜下床,抱起月琴,坐在床沿上弹奏起来。听着琴声在静夜里溅落,他又想到了莲叶上滚动的水珠。浑沌的脑子里透进一丝清风,心情清爽而舒展,他真的不烦了。弹奏了一阵,他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南门坊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小雅的姑妈和表哥蓝一鸣。
小雅还是十岁的时候见过姑妈,记忆中的姑妈有烫着大波浪的卷发,手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嘴唇涂得血红,蹬一双高跟皮鞋,总之是很时髦的。姑妈一家生活在南京,小雅对南京的想象,除了来自月历牌外,就是来自姑妈的相片以及姑妈本人。南京沦陷之前姑妈一家迁往重庆避难,这一次是顺水东下回南京,姑父是国民政府的接收官员,已早他们一步回去了。船到宜昌时,姑妈从熟人处得到哥嫂迟来的噩耗,特地绕道来莲城看望苦命的侄女。
姑妈一进门,就拽过小雅抱在怀里哭了一气。哭过后姑妈就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了妆,然后让侄女带自己到南门坊各处视察。姑妈是在南门坊长大的,对每个角落都十分熟悉,不免有些触景生情,往太平缸里一照,依稀看到了自己做妹子时的影子,就又泪眼盈盈的了。
姑妈擦干眼泪之后,神色就凝重严肃起来。好好的绸布店,怎成了卖杂货的了?院子里怎住了那多生人?小雅给她做了解释。姑妈叹了口气,抓起小雅的手说:“唉,也怪你爹,一年四季只晓得抱着月琴弹,既耽误了生意,也没把生意经传给你,最后还遭了大祸。店子衰成这样也是意料中的事,怪不得你一个妹子家。可是让生人住进南门坊就是你的不周了,他们流离失所不是你的过,可以找政府、找亲友嘛,南门坊又不是收容所。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只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呢,你呵,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站在一旁的覃玉成吃了一惊:她的话怎和梅香一模一样呢,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啊。
为款待客人,覃玉成特地跑到街上买了一只鸡二两墨鱼、打了半斤酒回来,精心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餐。客人入席之后,覃玉成殷勤地斟酒,然后也坐下来。他欲向姑妈敬酒,可姑妈的眼睛看都不看他,冲着小雅说:“小雅,爹没了,屋里的规矩也没了吗?”覃玉成的脸倏地烧红了,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声不吭,起身盛了饭,端到门外吃去了。但他没有走远,就蹲在窗棂下,尖起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他很在乎小雅的态度。
“姑妈,他又不是外人。”
“一个打杂的伙计,怎不是外人?”
“他不是伙计,他是我师兄,屋里的事都是他打理的。”
“师傅都没了,他为何还不走?小雅,人心叵测,像现在你这种情形,你不能不多一个心眼!一个柔弱女子,孤单无助,又有这么一份厚实家当,最容易让人起歹心!”
“姑妈我晓得,可玉成哥不是那样的人。”
覃玉成听不下去了。他踅到厨房里,坐到门槛上,呼呼地往嘴里扒饭,不知不觉比平常多吃了两碗。
南门坊的气氛开始动荡不安,覃玉成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没料到它来得这么快。第二天,他刚忙完客人的早餐,在自己房间清理东西,被身穿西服头发顺溜皮鞋闪亮的蓝一鸣堵住,劈头一句话:“你该走了!”
“到哪去?”他问。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师傅已经死了,你一个学唱月琴的徒弟,还赖在南门坊不走,是为什么?是图人,还是图财?”蓝一鸣眼一瞪。
覃玉成傻了眼,没想到这个公子少爷的话竟跟袁五拐子没有二致。难道,别人都是这样看他的吗?他怔怔地看了蓝一鸣半天才说:“我走了,小雅哪么办?”
“这用不着你来操心,你走了,我们会请合适的女佣来。”
“有些事女佣做不好。”
“女佣做不好的我会替她做。”
“你们不走了?”
“我们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要我走,也是小雅的意思?”
“当然,她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我来跟你说。其实你要是正人君子,就该体谅她的处境,心甘情愿地一走了之。她是有未婚夫的人,孤男寡女常年厮守,别人难免不说三道四,对你们的名誉都有损害。”蓝一鸣摸出几张钞票往覃玉成口袋里一塞,“你赶紧收拾好东西走吧,不要见小雅了,免得大家脸上不好看。你一个乡下佬,在南门坊过了几年好日子,也够意思了。”
一股热热的东西从肚子里涌到了喉咙口,他哽咽一下,将它吞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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