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收回目光,张开嘴继续打哈欠找感觉。忽然又听到身后传来几声窃笑,他忍不住扭头一瞧,南门小雅正在窗外对他做鬼脸。
一个穿洋服的汉口客商慕名来到南门坊,他手头有十几匹布,愿意便宜盘给南门秋。可是碰巧南门秋不在家,覃玉成便自告奋勇去找师傅。他一路小跑,直奔东门外的广济医院。师傅一定在那个疯女人身边。但是进了城门洞,他站住了脚:贸然去医院找师傅显然不妥,这不撞破师傅的隐私了么?时值二月,春寒料峭,城门洞里风很大,他打了个寒噤,将双手插在袖筒里。就在这时,南门秋的影子从门外的暮色里飘浮过来。他赶紧闪到城门内侧,躲在城墙后。南门秋戴着一顶皮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又只顾埋头走路,根本没注意到他。待师傅进了东街,覃玉成便悄悄地跟在身后。一直走到与吉庆街交叉的十字街口,他才走近南门秋身边,叫道:“师傅,家里来了个汉口客商,我特意来找你。”
南门秋噢一声,两眼迷离地瞟瞟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他生怕师傅跌倒,想搀师傅一把,可又不敢,于是默默地跟在一旁。等他们回到家中,汉口客商已经走了。冯老七说,太可惜了,一桩好生意呢,要不要去找找他?南门秋淡淡地说,有什么好可惜的,走了就走了,他若有诚意,明天还会来的。冯老七就不好说什么了,把脑壳转到一边,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饭后南门秋又出去了,也没说去哪。那个汉口客商也没再来,上门的顾客廖廖无几。冯老七坐在冷板凳上,愁眉不展。
覃玉成就说:“冯管家你忧什么,眉毛拧成索子了。”
冯老七说:“生意不景气,你师傅心又不在生意上,我如何不忧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玉成你不要光学月琴,也要替师傅操操心。”
“我晓得的,只是我不晓得这心往哪里操。”覃玉成脱口道,“不过,我倒是晓得,师傅的心在广济医院那个女人……”
覃玉成话没完,冯老七脸色突变,猛地站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南门小雅过来,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呢?冯老七说没事扯白话,提起空了的茶壶,请她去打壶茶来,把她支走了。冯老七责备地盯覃玉成一眼,面色沉郁,不再说话。覃玉成意识到碰了一个不该碰的话题,一整天心里都惶惶不安。
夜里覃玉成打开唱本准备练练嗓子,冯老七把他叫到他的房间去了。冯老七抓了两把炒花生给他吃,问他白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医院看到什么了?覃玉成知道瞒不住了,只好将他见到的情景说了一遍。
冯老七沉默了半天,才说:“玉成啊,人生在世,都有自己为难的事,也都有需要别人帮一把的时候。再说你是做徒弟的,更要替师傅分忧,你见到的情形,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尤其不要跟小雅吐露……看来,有些事有必要跟你说一说了。你就当听我讲一个白话吧。”
覃玉成郑重地点头,凝视着灯光下冯老七那张半明半暗的脸,沉浸到一个遥远的白话里去。他有些恍惚,却清晰地看到,年轻的师傅南门秋带着年轻的女子青莲,背着月琴行走在大街小巷,乡村阡陌,路人无不投以羡慕的眼光……他们既是夫妻,也是师兄妹,人都长得清秀,唱月琴的技艺也旗鼓相当。所以在莲城内外,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凡有喜庆之事,都以他们弹唱月琴伴喜为荣。只要他们夫妻联袂出场,场面上就热闹得多,主家也有面子得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玉指纤纤,琴音袅袅,眼波闪闪,歌声绵绵……然而,他们太打眼了,太遭人眼红了,于是有一天,一张不怀好意的请帖飞到了他们面前。那是莲城驻军的于姓团长差人送来的,上面写明,只请青莲一人前去弹唱,为他三十六岁寿辰伴喜。青莲去了吗?哪能去啊,南门秋心里明镜似的,要当差的回去秉报,他们没有跑单的规矩。可当差的说,你们也不看看谁下的帖子,你们的规矩难道比于团长的枪子硬吗?你们不像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嘛!青莲没去吗?人家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又哪能不去啊。
覃玉成的心悬吊起来,揉揉眼睛,只见师傅忧心忡忡地把师娘送到门外,青莲一步三回头,紧紧地抱着月琴,仿佛它是一个唯一的依靠。当青莲的身影消失在街的拐角,师傅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肩膀,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当晚,师傅守在两岁的女儿身边,通宵未睡,因为青莲通宵没回。师傅的眼球布满了红血丝。早晨,大门吱呀一声响,头发蓬乱的青莲踉跄着走进门来。师傅急忙将她扶到房里。青莲抱住女儿无声地流泪,泪水打湿了小雅粉嫩的脸蛋。师傅一句话也没问,青莲一句话也没说。在这个家里,青莲再也没有说过话。事情还没有完,两天之后,姓于的团长又来了请帖,又是只请青莲,还假模假样的说什么“自聆天籁,茶饭不思,雅韵赐奏,伏乞早临”。师傅当即就将帖子撕了,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妻女久久不松,仿佛只要他这么一抱,就不会失去她们了。可是,有一天,青莲去福音堂做礼拜,一去就没有回来。师傅满城去找,就是不见她的影子。有人告诉他,青莲在东门外走的时候,两个黑衣人将她的头一蒙,把她拖上了一辆马车。另有人又说,不对,好像是绑到一条船上去了。师傅又跑到城外的兵营找于团长要人,但是卫兵不让他进,还捣了他一枪把子。师傅悲愤交加,沿街喊着妻子的名字。青莲,你回来啊,你到哪去了啊青莲。夜深了,南门秋还在街上游荡呼喊,没有人能劝住他,他沙哑的嗓子在风里回荡,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从此,莲城就再没有女人敢唱月琴了。那个于团长呢?带着部队换防开走了。青莲再也没回来,你师傅等了一年又一年,真是难为他了,我想要不是因为小雅,他只怕到外面寻她去了。他不相信青莲就这么没了。他一直跟小雅说,她的妈妈是名角,在南京唱戏赚钱,小雅的漂亮衣服都是妈妈托人带回来的呢,妈妈很想小雅,可是她签了约脱不了身,等到她唱不动了就回来了。小雅大了懂事了,南门秋难以自圆其说了,可小雅偏偏愿意相信是真的。
青莲真的再也没回来?覃玉成很是疑惑,盯着冯老七的嘴巴。回是回来了,可已经是十多年之后了,而且除了你师傅,莲城人都认不出她来,也不记得有青莲这样一个人了。她一身稀烂衣服,脸上墨黑,是被人从一条花船上推下来的。她一上岸,就把自己脱得精光,边喊南门秋的名字边哈哈大笑。南门秋闻声赶去,一见面不禁涕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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