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第五日了,由于天气炎热外加药品缺乏,一些人伤口化脓发起了高烧,另一些人则伤重不治被草草埋葬。到了晚上,坐在地上吃完一碗粥,见身旁一位六十多岁的工匠小腿又渗出了血,忙了整天正打算休息的夜溢只好重新起身给他清洗上药包扎了一番。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她手上没有半分迟疑,心里却难受得厉害。此刻她想起了广安宫,想起那么好的宫殿竟是由眼前这些病无所养、死无所归的工匠修筑而成,不由一阵惭愧。“自打出生起,我内心虽然从未安稳并也曾颠沛流离,生活上却没受过太大磨难,如今跟着一群皇子王妃住在皇城之中,成天风花雪月不事生产,完全是条蛀虫啊。”
那日在街上,她和朱棣被暴动工匠冲散,她起先只是摔倒在地,还未回过神便被人匆匆拉起拐进一街坊继续跟着人群逃散。她拼命想摆脱那只手,其间不住回头寻找朱棣,隐隐还见他在路口焦急地喊她,可还是离他越来越远,就在那时,她后脑一阵剧痛,眼睛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一帮受伤的工匠横七竖八躺在一大间仓库般的屋子里,头部已被简单包扎过。她正欲起身,半空中伸来一只手又把她按了回去。待看清来人,她不由吓了一跳,原来是朱橚第一次带她去盈楸园时见过的那个孩子。
后来她才知道,这孩子姓袁名檀,另有一妹袁芷,同是随其父,即上元县主簿袁纷于年初以不立文案之罪谪中都输作终身,由于工役囚人劳动太过沉重,袁纷又不会逢迎督工,到中都后不及两月就去世了。他兄妹二人本也难逃一死,后遇上好心人,也就是冒死收留这帮暴动工匠的松江富民霍肃台,花银数百上下打点,把他二人从官家买了出来,留在霍家做些杂役。
霍肃台内有乾坤的朴素宅子位于左甲第街之东、长春街之北,离中都城的北左甲第门很近,但该处的市政建设远不能同人口稠密的城南比,虽有尚算宽阔的土路一条,却完全没有排水管道,一到雨天便成泽国,总之此前朱橚从未带夜溢来过,不过这并非夜溢留在此地的原因。
那日失散前她对朱棣说了番狠话,其实起码百分之六十只为断了他的念想,然而每每在深夜念及,她又不禁莞尔,心想朱棣还真觉笼子无能且无害,此番不仅将笼子于她的深种情根完全忽略并加以利用,将来更是会发表那篇著名的“论李景隆是军事白痴及其失败之必然性”……只是对有些女人来讲,阳光虽美却是剧毒,她们在大白天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纵使出门,也不会忘记擦上昂贵的防晒品,比如龙渠那日之后的她,可在失散那天,当远远看到朱棣的焦急,她心中的防线几乎彻底瓦解,在失去意识以前,脑海中全部所想都是回到他的身边。
在霍家,当她清醒过来,袁檀说你既然来了便不能回去,否则会把这儿的事走漏了。夜溢对天发誓说不会告诉别人,袁檀不止不信,反倒啐了她一口,说你就在这儿好生呆着,没人亏待你,你也别指望逃,你哪条腿先迈出霍家我便剁了你哪条腿。
袁檀不友好得几乎没有道理,夜溢心想可能是朱橚未能对袁纷施救,可朱橚从未谈及此事,甚至在他们第二次去盈楸园时夜溢问起上回所见之孩子,朱橚也只说是被家人领回去了,怕是根本不知此事。
她问袁檀霍肃台知道我是谁么,袁檀说直到现在主人还不知,但你若不听话,我随时都会同主人和这屋子里所有的人讲,我倒想看看你如何能在这些对朝廷充满深仇大恨的人手下活命。
在袁檀说这些话的时候,样貌同他生得极为相似的袁芷躲在后头远远看着,夜溢问你妹妹知道吗,袁檀摇头,又说你若告诉她我便叫你不得好死。夜溢心想你这哥哥倒还当得不错,可惜你妹妹怕是早知道了,而且看她那副神情,像是觉得你的做法很不妥,若我要走,纵使她不会帮忙,但也绝不会容你将我杀了。想到这儿,她嘴上对袁檀连连称是,脸上却朝他背后的袁芷微微笑起来。袁芷先是一惊,把头缩了回去,但不久后还是探出小脑袋,也朝她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夜溢每日便在霍家照顾伤员,同时尽量与所有人尤其袁芷搞好关系,效果甚好,到了第四日傍晚,袁芷竟对她说“张哥哥”别睡那屋了,芷儿带你去我哥房中就寝。小姑娘既文气又单纯,因为那去世的袁纷也是个慈父,也是视女儿如掌上明珠。
想起张定边的夜溢当时黯然了好一会儿,摇头说不成,得照看满屋的伤员,再说你哥哥不喜欢我。袁芷听她这样讲,咬牙跑了,却在第二天带她见了霍肃台的夫人孙氏,说夫人最近身子不大舒服,我偶然发现张哥哥医术精湛,特地带来瞧瞧夫人的病。
夜溢没料到她会先斩后奏,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发现孙氏气血虚弱,竟有漏胎之虞,忙问她平日都服了哪些药。孙氏说自己素来不看大夫,只叫人到药铺抓了些寿胎丸。夜溢心想这妇人太不爱惜自己,忙道寿胎丸不可随意吃,须请大夫看过后加味才成,如今先给夫人开些补气养血固肾的药暂时稳住,夫人若想保住孩子,还是得请外头大夫来好好瞧过。
听夜溢这样一说,孙氏也急了,不仅立刻照办,还让霍肃台给她开了间紧挨着袁檀的屋子住下,请她打理自己每日的膳食。袁檀知道后自然一脸不高兴,私下里警告夜溢别耍花样,夜溢笑着答应,心想回头好好修理你。
到了第十日,夜溢逐渐对霍家的情况了解了一些。霍肃台是在洪武初年从松江举家迁移至此,同行者四千余户,皆是由三年六月辛巳日朱元璋那道上谕强制搬来。不过说强制似乎过分了些,就那道上谕看,朱元璋的本意不坏,原文如下——
“苏、松、嘉、湖、杭五郡地狭民众,细民无田以耕,往往逐末利而食不给,临濠朕故乡也,田多未辟,土有遗利,宜令五郡民无田产者往临濠开种,就以所种田为己业,官给牛、种、舟、粮,以资遣之,仍三年不征其税。”
照二十一世纪的说法,此举和搞西部大开发、中部崛起没什么差别,坏就坏在政策落实上。官吏们贪婪又粗心,使移民中混进了相当多的非自愿迁移者,他们本在江南富庶之地略有田产,眼下却被“流徙”至人烟稀少、土地荒芜的凤阳,又不得擅离,部分人还得承担修筑中都城的沉重役作,怎能不怨声载道。
霍肃台和他们有些不一样,虽同属非自愿迁移者,但他自来到这中都城,便将上上下下打点得极好,这些年不仅利用从松江带来的手艺在城东开了间先进的棉织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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