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后，二娃院子里那些吃酒席的人，像一阵被狂风扫过的树叶样，一个不留地全散开来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中。聒噪一天的院子随着人群的离去，逐渐地安静了下来。三月里清冷的晚风瑟瑟地吹拂着院墙上的茅草，远处几只晚归的乌鸦在天边鸣叫着飞来飞去。即将进入夜色的迷失沟犹如一个迷途的老人，站在黑夜与白天之间不知所措。
当院子里安静下来后，梅女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她的憨憨男人二娃来。忙了一整天，她一直没能顾得上仔细地看他一眼。二娃穿着一身崭新的海昌兰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里玩弄着衣服上的扣子。他的头向下低着厚厚的嘴唇向上撅着，绿色的鼻涕像条小虫子蜷缩在嘴唇上。二娃注意到梅女在偷偷地看他，他吸回鼻涕后咧着嘴“嘿嘿”地朝梅女傻笑了笑。在这沉寂无声的窑洞里，二娃突如其来的傻笑令梅女不寒而栗。这傻笑里分明藏着一丝得意与满足，这是猎人捕获到猎物后所发出的笑声；这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时，所发出的笑声。梅女生气地撇过脸不再看二娃。二娃知道梅女生气了，他惊慌地转动两只失去灵性的眼睛，翁声翁气地对梅女说：
“我去我娘那边给你倒碗水。”
二娃说话时就像嘴里含着一块没咬碎的馍馍含糊不清，说完后他拔腿溜了出去。梅女没好气地对着二娃的背影说：
“谁要你端水，你的手上有鼻涕。”
梅女悄悄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剪刀心想，他要是今黑里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就死给这一家子看。她是一个不痴不呆的妮子，决不会给一个憨憨做婆娘。明日个一早她就回皂荚沟去，从此再也不进这家人的门了。二娃出去后，梅女一个人在窑里才觉得稍稍自在了些。她开始四下打量起这个新布置的家来。这窑比她娘家的窑大多了，窑后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三个红漆木柜子，木柜子上面码着两只绿色的大箱子。两张崭新的红漆木桌子，紧挨着窑后头的柜子摆前来。由于窑里没有做饭用得锅灶，炕从刚进窑门就直直地盘到了窑后头。炕的前面子上全是用砖一层层铺过的，使得整个炕看上去就像是用砖全部垒成的。在这穷山僻沟里，能用得起砖的家户并不多，平时人们只有在盖庙盖祠堂时才舍得用一点砖来做门脸。像二娃家里这么用砖的，梅女还从来没有见过。娘家村里最有钱的朱同仁家里梅女去过，他窑里的摆设比起这家子来差远了。就在梅女四下里打量着窑里的家具摆设时，梅女的婆婆牛曾氏不知何时悄悄地站到了窑门口，她在窑门口笑呤呤地对梅女说：
“二娃屋里的，你到娘这边窑里来，娘有话给你和二娃说。”
梅女忐忑不安地跟在婆婆的屁股后面，走到了婆婆和公公平时住的窑洞里。牛曾氏像个猪蹄子似的胖嘟嘟的，但她走起路来却很麻利。进了窑门后，牛曾氏立刻脱了鞋盘着腿坐到了炕上。梅女见过有钱人家都是这个样子，进门后就脱鞋上炕。牛曾氏坐到炕上后，语重心长地对梅女说：
“妮子，从今儿个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做娘的有些话要给你说说。”牛曾氏拉着梅女的手，开始了她一个做婆婆的对儿媳妇的谆谆教悔：“妮子，咱这沟里人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娃这模样，我知道配不上你。可这娃是个实在娃，干活肯下力气。”
梅女偷偷地瞟了一眼二娃，二娃正仰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娘说话，他知道娘在说他。二娃的弟弟三娃，正端着碗坐在窑后面的椅子上喝着米汤，听见娘夸二娃，就说：
“哥，咱娘说你是个老实娃。”
牛曾氏转过脸狠狠地瞪了三娃一眼说：“三娃，你喝完了快去睡，这里没你的事。”
三娃放下碗跑了出去，到了窑门口时他指着梅女对二娃说：“哥，你今黑里是不是要和她在一搭里睡？”
牛曾氏听到三娃的话后，顺手抓起扫炕的笤帚就朝三娃扔了过去，三娃吓得抱着头窜了出去。牛曾氏尴尬地对梅女笑了笑说：
“二娃平时都是和三娃在一个窑里睡。”
牛曾氏支走三娃后，继续起了刚才的谈话，她对梅女说：“妮子，你来到咱家里受不了屈。你看咱家里住的地方都是现成的，隔壁家的铁旦你是不知道，娶婆娘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婆娘娶回来时还和他爹、他娘挤在一个炕上，一家人盖着一条被子睡，那叫啥事？你再看看看你爹，他是给官家干事的，一个月能挣一百来万。咱这沟里有几个是给官家干事的？还没有呢！家里还有四五亩的苹果，一年下来也能卖不少的钱，往后里你要用钱花了，就跟娘说一声。”
牛曾氏说完后，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打呵欠的牛富海，她说：“你也别闲着，去给我娘三个舀碗米汤来，我正渴得慌。”
梅女站起来说：“娘，我去舀。”
牛曾氏说：“让你爹去舀，他闲着也是闲着，咱娘三个说说话。”
牛曾氏这人尽管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但在待人接物方面却比牛富海强了不少，眼下她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稳住这个刚过门的媳妇。牛曾氏接过牛富海端来的米汤，用嘴吹了吹放在炕上说：
“妮子，你爹他在外面给官家干事认识的人多，过几年说不定也能在给你在外面找个差事干。皂荚沟你爹的腿，我让他托人在外面打问过了，说是能治好的。等过了秋种完麦子后，咱就带上你爹到外面治腿去。”
牛曾氏的这一番肺腹之言，的确是出自真心。她并不像村里有些人那样，随便说好听的话来安慰刚过门的儿媳妇。但事与愿违，要不是后来家里突遭横祸，也许她真的能把亲家公的腿治好，真的能帮梅女在外面找份差事干。这事在多年以后，一直成了牛曾氏心里一个不能解开的心结。她嫁到这个村里有三十多年了，说话做事从来没有食言过，对谁都是一言九鼎有承必诺。但今黑里说的这些话，却在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娃面前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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