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四个人的普通病房里只放了一张病床,让整个空间显得异常的空旷。段萦低头坐在房间正中的病床上,腿垂在床边,没有穿鞋子和袜子。
他身上穿的也许是段长山给买的新衣服,看上去价格不菲,却并不合体。裤子下摆卷了几次边,露出了精瘦的脚踝来。医生说段萦今年十一岁,但是他的个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骆林走进病房的时候见到这么小小的一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段萦听到门的响声,没有抬头,却把眼睛挑起来,从下往上看着骆林。那双眼睛简直跟段非一模一样,但是比这更令人悚然心惊的,是段萦的眼神——那眼神跟成年人没什么两样,冷冷地对着骆林。
……段长山跟他说起过段萦的不合作,那时骆林脑海中想象的是一个哭着叫着不依不饶的孩子。但是现在再想想,更可能段萦只是站在床上,面无表情的指着窗户,然后毫无起伏的说出了那些威胁的话。
仔细想来,上一次骆林自窗口里看着他,段萦根本就没有张嘴。他就只是对峙般地死死盯着一众大人,一动不动。
但是这样的孩子,反而比那些哭着叫着的孩子更难哄。
……骆林拉过一把椅子到段萦床边坐下,两手交握着,抬头对着段萦微笑:
“你好。”
段萦看他一眼,然后把视线收了回来:
“不用对我笑的。没用。”
这个十一岁的男孩把垂在床边的褪收回来盘好了,两手撑在床上,微微侧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骆林。
骆林把低下头想了想,果真不再笑了,沉默了两秒,用一种对成人说话的口吻说:
“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
“我知道。谁都是那一套,乖一点,不疼的,当个好孩子救救那个哥哥吧……你还有什么新词要拿出来?”
他这一句话里有讽刺的意味,但是语气里却意外地没多少情绪。骆林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像是认输般地对着段萦说:
“我不会劝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好。你能救的那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你不愿意救他的理由。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
段萦看着骆林的眼神似乎变得认真了一些,然后出乎骆林意料的,他笑了:
“没有什么误会,我就是不想救他。跟怕死怕疼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不愿意。”
这个笑容里有种孩子独有的真诚,却让骆林的脸一点点地变白了。
段萦的身体往后靠了靠,仰着下巴观察骆林的表情转变:“……你接下来该生气了。反正我也习惯了,等你教训完我,你也该走了。”
骆林抿了抿嘴唇,牙齿下意识的咬了咬。到了最后却反而闭上了眼睛,说:
“对不起。”
段萦的表情一怔,随后眼里几乎是闪过一丝凶光,然后掩饰一般的微微笑了: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还以为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我这么拖着,那个人早晚得死。”
“……我知道,”骆林的眼睛慢慢地又睁开了,“但是这件事毕竟是我们决定的,没人问过你。我明白你可能有不满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话……”
段萦不笑了,他对着骆林说:
“你们也知道没人问过我。你们让我救人,我凭什么要救?我妈没管过我,我也没有过爸。现在冒出一个人硬要把我接走,但是我妈死的时候我被人卖了的时候他在哪儿呢?我不求他能养我,但他干脆把我当成头猪,要我多吃要给我腿里埋管子,好让我去救人。要是我不能救人呢?他会管我死活?”
随着这一句句话说出来,段萦脸上的面无表情也无法维持了,眼睛里透出来的都是怨恨。他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继续道:
“你们的眼里只有那个要我救的人,我除了救人以外什么用都没有。凭什么那个人能被当个人看,我却要被当成个畜生?!”
段萦抬起一只手指向段非病房的方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声音:
“他不是我哥吗?!凭什么他什么都有,我就连个人都当不成?!”
这一句话说完,段萦的脊背已经直直的梗了起来,双眼圆睁地盯着骆林,死死地咬紧了牙。过了半晌,他的嘴唇慢慢地张开,低声补了一句:
“……凭什么。”
这三个字的末尾带了些颤音。段萦盯着骆林的眼睛恨恨的,却也变红了。
……骆林对着面前这个和段非神情相似的孩子,心脏一阵一阵的疼。
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去劝,去好言好语地哄着段萦,和他讲段长山其实是爱他的,他们所有人都是在乎他的——只要他救了段非,那么他未来的一切都是好的。
但那只是在段萦能救段非的前提下。
骆林知道段萦说的话是对的。比起把段萦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他们更像是把段萦当成了一个能救段非命的东西。如果不是段非出了状况,段长山根本不会想起这个儿子来。
如果他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或者他能够更会说话一些好了。那么不管段萦说了什么,他都不会因此而动摇,更不会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错过这个配型机会的话,段非可能会死。骆林觉得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只是他的良心疼得厉害,疼到他开不了口。
那是段非的亲弟弟。但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给过这孩子任何该有的关爱。
“……对不起。”
骆林闭了闭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低头看着段萦。
段萦的眼睛里有疑似泪光的影子,但是表情里已经满是戒备,仿佛做好了防备骆林出手的准备。
但骆林只是把手伸出去,轻轻的摸了摸段萦的头。
“对不起。”
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之后,骆林转身离开了病房。
……
在普通病房和特护病房所在的侧翼之间,有两道连接两幢楼的双开门。两道门距离不远,之间没有灯,因为没有窗户,也透不进什么光。
骆林的背贴在两道门之间的墙上,在一片黑暗中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下滑,直到他跪坐在地上,头低低地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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