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1）——嫁娶
宫中自我的姑母薨逝后就已是经年在没有过喜事。更何况是建康平乱以后皇宫同时迎后嫁娶这样的头等大事。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已经抛却了不久之前的恐慌，就像换上的大红的宮纱一样，一派共沐天恩的喜气洋洋。
我明日就要出嫁了，从皇宫之中，由二十四人凤舆一直从皇后居住的朝阳殿到只有皇帝大婚才开的丹阳门，然后一直北上，到达千里之外北朝的都成长安。
这已是无上的荣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而今夜是我出嫁的前夜，按礼是由我的母亲陪我一起度过的，在最后教导我为人妻子该有的德行。可是最后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两个女子毫不遵循闺仪，横躺在榻上，手脚并叠，仿佛多年前的小女童一般。莺儿似的言语你来我往，像极了幼时王氏后园春日里清晨早醒的鸟。
只是后来我们都沉默了。我侧着身子看她，她的欢笑中蒙上了灰尘，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明朗。江南冬日里潮湿的寒气笼在我们身上，宽大的素色单衣成了灯火里明灭的影。
她自榻上悉悉索索地起身，站在我面前端详我。我也躺着，静静地看着颠倒的她。殿里的烛火早已熄灭，只留下盈盈一盏如豆青灯，橘黄的暖光打在她的脸上，打磨出玉一样的皎洁的晕，仔细看去，似乎是她的眸中闪现着朦胧的星辉。这时，不知是否有人在奏萧，远远传来，成了呜呜咽咽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不成音调。
最后我的脸上好象有水滴落下，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死死闭着眼的她，反手将脑后的钗子取下，顿时簌簌地满地都是钗环翠佩，还有一个繁复的假发。
我看着她孤伶伶的齐耳短发，没来由地眼睛发酸。
“这是我临行前他让我给你的，原以为……可……他死了……”
攥紧那山岚色绣着鸢尾的锦囊，忽的忆起她平日穿的衣裳和山岚色那样的近，顿时哀伤莫名，道一句“何苦？”就说不出话来。
“不，不苦。一点也不。”
她在我眼里静静地笑着，淡淡地像一朵菊花。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割发代首，你们若死，顾莼葭断不独活’？于你，这是义气，可是于他，却是……情爱。”
我静静地闭上眼，她原是倾心于他……
“我原以为他死了，割发代首，从此那个叫做顾莼葭的女子，也死了。”她从香盒里拿出一块香饵，细细点燃之后用香灰煨住，而后再盖上一片白玉。袅袅的烟成了万里层云，像极了烟波浩渺的重山。世家的女子连点香都是要技巧的，错了一步，这香味就不对了。
她轻轻打开半扇窗户，回首向我笑着说：“我喜欢点香时开着窗户，这样才有活气。”然后斜斜地倚在窗边，幽幽开口。
“我母亲……就是你的小姑母，和她的阿姊合称王氏双壁的女子，听她说那年建康城里的春日就像是有人熏了香一般香香暖暖，我猜应当是此时的光景吧？
她怀着一个少女的心情嫁给她心目中的良人，所有人都为她没有成为帝王妻而感到惋惜，可是只有她不，她觉得自己这般，嫁给他是恰恰正好的。只是她的丈夫似乎不是她想象中的对她那般好，甚至新婚之中就已经陌生得像客人一般。可是她有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坚强，所以她咽泪装欢，她委曲求全，她大方得像所有世家的主母，操持家务，打理庄园，一针一线像针娘为丈夫做冬衣，下厨房去一条手臂被烫得脓包狰狞也无所谓，只求给丈夫做一道最喜爱的菜。”
“那一年因为一封信抢得急了，她被失手推到，怀了八个月的孩子早产没能保住，她自己也就剩半条命。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姐姐劝说丈夫和她举案齐眉的书信……之后她的丈夫独自一人去北地驻守，两年无信无讯，她便独自一人骑马不眠不休骑马赶去，才知道他发奇兵突袭敌军，但是深入腹地之后却失去了音讯，她又不管不顾，北军还没撤退，就到死人场去找丈夫。想着他一定活着。”
“阿莼，不要说了。”我想我经历过这样多的生离死别，已经在没有心情去了解这些早已作古的纠缠。太过悲切，我哪有能力去承受？
“不阿茀，你且听我讲完吧？我忍了太多年，再不说，我就会难受死的。”她站起身满满地来到我身边，恳求地幽幽目光对着直起身的我，我突然想，此一去怕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闭了眼无力地靠在榻上，弱弱出声：“那就说吧。”
“……下厨房杀鱼都不敢亲自来的世家女要到死人场上去寻人，用手把烂了臭了的尸身一个个反过来检视，一次次失望，到了最后自己的手都中了尸毒烂的不成样子。后来就算好了，每年夏天也必要发作，一双手奇痒难忍，抓得血肉模糊。”
“那场战也终是胜了，什么突发奇兵失去音讯也不过是疑敌之策，她的焦虑坐在一夕间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挨着一匹瘦马回到军营，看着意气风发的丈夫，想上前抱抱他，看看他是否无恙，可是想到双手烂的不成样子，便把手缩在身后，说北地的风光好自己独自骑马出去游玩。”
“母亲那样傻，怎么知道她的丈夫，爱的从来不是她。”
“世人眼中的无敌将军，也不过是为了姐姐的一句话守了十数年的寂寥江风。这种情谊，岂是旁人受得起的？”
“她迟到了两年的洞房花烛是靠她像最低贱的姬人一样求来的，可不曾想到这样世人所称羡的结合会是多大的诅咒。”
“可是阿茀，你当我父亲真的是无动于衷么？我回建康那一晚他惟一一次喝醉……他说他岂是看不见，只会死害怕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这一生最爱的是谁。不敢罢了，于是闭了眼睛负了一个女人的相濡以沫。”
“所以呢，莼葭，你想说什么？”
“阿茀……他死了，我一生就爱过这一个。”
“可这世上，谁没了谁是不能活的呢？但是因为爱，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折磨。”
嫁娶不须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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