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高的海景小洋房,二楼的这间窗口有个小小的阳台,许多人家都搭上了棚子贮藏东西,独独沈书记家的阳台上摆了几盆兰草,一年四季看上去草色青青。
沈家这套房子在大院的外围上,隔着一道不高的矮墙,矮墙外面就是四通发达的马路,过了马路就是海。
海面的黄昏橙红橙红,尤其是日落,那太阳的一半都没入水里,染得海平面血色一般,人眼总被映射的恍惚,待回过神来,落日已去,这一天就已经过完了。
邵颖胳膊支在围墙上,端着杯子微微有些疲惫。
有人穿过屋子,站在阳台的门口,轻声的唤她:“妈。”
她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叫他:“小北。”
这世上很少有再让她牵挂的人,而她现在心心念念所系的,唯有他一个而已。
她的儿子,沈静北,头上贴了一方纱布,用胶布固定成井字格,而脸上其他红肿的伤口都涂了药膏,闻上去又一股淡淡的药香,叫她从心里生出疼惜来,有些难过,但她最终还是问出口:“小北,你告诉妈,涵涵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沈静北皱眉:“妈,你也被我哥的话迷惑了?涵涵不是我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心里最清楚。”她眼底有些犀利:“我是学医的,我早就有怀疑,涵涵的一切反应,都超过了他的年龄范围,即便是我们家的基因再好,也不见得会生出这样聪明的孩子。”
沈静北觉得心烦,一切都让他觉得累,只能发脾气:“妈,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是怎么了,涵涵才四岁,这还有假?”
她专注的凝视着儿子:“不要用年龄作证明,以你的能力,给孩子改出生证明,轻而易举。”
母亲就是母亲,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融在黄昏的余晖里,像是一幅油画,立体而犀利。他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有一种无从辩解的难堪,最后终于说:“他是我儿子,是你孙子,姓沈不姓岑,你爱信不信。”
他终于让母亲不再说话了,母亲无声的转过头去,侍弄了一会儿那些兰草,重新选择与海天相望。
她喜欢那些兰草,在花盆里一支一支的长出来,长到枝繁叶茂盛不下了,再挪到新的花盆里,一栽即活,那样的生命力顽强。
呼吸有短暂的停滞,她闭上眼睛,仍然能瞬间回到那个家家户户看样板戏的年代,从巷子一头穿到另一头,两边都是房屋低矮的人家,狭长的巷子里总有玩弹珠跳房子的孩子,还在呀呀的唱着:“小皮球,抹酱油!”闹哄哄的,门前淌着谁家泼出来得皂角水,家家户户都敞着门,邻里之间干什么,听着声音也能猜到。巷口有家小卖部,也负责接个电话传个信,总是不耐烦的喊她:“邵家妮,有人找!”她应了一声,低着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路过,巷子口还有台破留声机,胡传魁在里面哇哇的唱着:“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她从小就读洋学堂,又进女子中学,等到再毕业的年龄时代就变了,她家庭成分不好,只能被逼着在纺织车间里打扫卫生。厂医院的岑岩跟她是同学,经常下了班偷偷替她干活,想着法把医书偷出来借给她看,他对她很好,不是“革命友谊”的那种好,她一直明白,只是她全家都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她怕耽误了他。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机会,单纯凭借着她看的那点医书救了一个人,等厂领导找她谈话才知道,那人是厂长的小儿子沈嘉尚。她很快被歌功颂扬,不唯成分论,调去厂医做医生,所有人都说她命好,她也觉得自己命好,每天看着饭盒里偷偷多出的一枚鸡蛋,真的是低低的欢喜,欢喜到尘埃里绽放,寂静的开出一朵心花来。
那个时候她正是大好青春,精致的轮廓,冰清的瓷肌,尤其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生的聘聘袅袅,她没想到厂长是有那个意思,等她和岑岩拿着一张介绍信要去厂里盖章的时候,她被单独留下了,厂里重新给她说了媒,就是沈厂长的小儿子。
那时候纺织厂真是最重要的行业,能嫁给沈厂长的小儿子,人人都羡慕的要命,而且沈嘉尚对她也好,他是军人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相当稳重,稳重到她不知所措,所以每次见到沈嘉尚就默默然。妇幼保健站的主任、工会的主席、厂医院的领导……所有人轮番上阵劝她,什么招都出了,她竟然渐渐坚定下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怕,只是要嫁给岑岩。
她还记得那个下着大雪的晚上,她是从家里的后窗爬出去的,翻身落在巷子里,生怕遇到没睡的邻居,因为是准备逃亡。天很冷,冷得彻骨,心却是热的,她知道岑岩就在巷口等她,带着她坐上火车一路向北,逃去了苏联。
那个时候他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那么艰苦的岁月,他俩都挺过来了,辗转去了美国,后来终于在名校读医,攻取了博士后决定一同回国结婚,把一身所学贡献给祖国的医学事业。
真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为了祖国的未来,觉得只争朝夕都慢了一点。可她没想到沈嘉尚居然非她不娶,一直等了她这么些年。
其实一切都是命,命里安排的是什么样,她就算拼了命去改,也只不过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绕了回来。沈嘉尚用了手段,她知道,她和他结婚了,有了第一个儿子,取名君西,产科医生把孩子抱给她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心灰意冷。
她是不能忘记岑岩,又偷偷地去找他,没想到却害死了他。他枪毙之前她被允许去看他,他只求她一件事,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
他们只是相爱啊,一眼心动,就这样毁了一生。
“妈,你从小就对哥不好,小时候我不懂事,现在大了他又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不明白,他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
儿子那些话一句一句,每一句又都拆成了好多字,落在她心里沉重、闷疼,是啊,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亏欠了那个孩子多少,她心里有数。怀着小西的时候她故意洗冷水澡,从石墩上往下跳,把自己折磨的发高烧、见了红,可那孩子顽强的像有神灵庇佑,最后还是生了出来,都没有四斤重。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生他的时候她基本没有遭罪,孩子出来连哭都不会哭,就送去保温箱,等到过了危险期才抱给她看,她只看了一眼,莫名觉得痛恨、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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