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漫天的大雪,像扯破了的棉絮,纷纷扬扬地往下落,覆盖在阒然无声的苏州城。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那是凌晨时分,店铺还未开门,墙角缩着两三个乞丐,手插在袖筒里,身上堆着厚厚的积雪,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大路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以极慢的速度在移动,等行到近处,才发现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从头到尾裹着一块又旧又脏的毯子,只露出一双坚定的黑色眼睛。
冷、饿,侵袭着少年的意志,但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宛若标杆,脚步也依旧没有停下来。忽然,他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噗一声,整个人倒在了雪地上——
墙角的乞丐掀了下眼皮,又事不关己地闭上了。雪,还在下,悄然而冷漠地落在少年身上,落在这风雨飘摇的帝国之中。
阿青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屋子里,屋里很简陋,但炉火烧得很旺,暖洋洋的。天色已经黑了,从前面院子里隐隐传来一片莺歌燕舞的嘈杂之声,隔得太远,听不大清。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阿青最后的记忆是雪,用不停歇的大雪,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他记不起这个身体的任何事情,这个少年,仿佛就是突兀地出现在这片白色的天地间,孤身一人,没有过往,也看不见未来。
身体依旧没有力气,脚上的冻疮肿得像个馒头,落地就疼,但他强撑着推开房门,入目的是一个静悄悄的被雪覆盖的小院子,再往前,是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楼,那些歌声、嬉笑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阿青打开院子的门,一个绮丽迷离的世界便扑面而来,精致的雕梁画栋,亮如白昼的烛火,猩红如血的绸缎,身着艳丽衣裙腰肢柔软的妙龄女子,羽扇纶巾的书生,天南地北的镖客,豪爽的呼喝声,柔媚悦耳的轻笑声,全部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生动活泼的妓院浮世绘,绚烂得像一个迷梦。
一个喝醉酒的大汉脚步踉跄,朝阿青跌来,阿青后退一步,大汉已被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扶住了,娇笑着劝走了。阿青的面前出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提着食盒,眉清目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孩子的天真无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这里是不许随便进来的,被鸨母知道的话,会有麻烦,快点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迈开腿朝阿青来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示意阿青跟上。
莺歌燕舞又渐渐远去了,落雪无声,阿青回到了那个凄清的小院子,小男孩费力地将食盒放到桌上,说:“吃饭吧。”
食盒里是两个半冷的馒头,和一小碟酱菜。阿青已经饿坏了,并没有客气,只说了声“谢谢”便取过馒头来吃。他也不知道此前这个身体饿了多久,不敢吃得太快,只能一点一点地掰着馒头和着桌上的一壶冷水慢慢咽下去,小男孩一直没说话,仿佛全不当阿青存在,坐在床上透过朦胧的窗户纸看着外面。
阿青问他:“这里是哪里?”
“揽翠阁,妓院。”小男孩简短地回答,说到妓院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看着阿青,仿佛等待着预料中的反应。
但阿青只是淡淡地问:“是你救了我?”
“不是。”小男孩又转回头去了,不再说话。
阿青在两天后才见到那个救自己的人。
白天,阁里的姑娘都还在睡觉,没有烛火、酒色的映照,揽翠阁像残妆半褪的女人,露出了那一条条岁月的沟壑。
阿青穿过兜兜转转的回廊,来到二楼东面的房间,听到里面的应声之后,伸手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女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精致的软榻上,微阖着眼睛抽旱烟,猩红的华服,金簪子,银穗子,红璎珞,殷红的樱桃小嘴,镶玛瑙的细长烟杆……半开半阖的点绛唇中,徐徐吐出一团白雾……这是水明楼——揽翠阁,不,是整个苏州曾经名动一时的花魁。
尽管,在现在这个时代看来,她已经老了,然而在阿青看来,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尤物。十几岁的女孩固然明媚鲜妍,然而毕竟年轻,阅历修养都不够,只能暂时满足男人的虚荣心,没法深度交融。只有这种历尽千帆将风情刻在骨子里的女人,才能从根本上动摇男人的心。
她见阿青进来,并不起身,只是用烟杆磕了磕烟灰,眯着眼睛问他的来历。他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她居然也不多问,只说:“若是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我会让妈妈给你找点活儿做,晚上就跟小顾住一屋。”
她在阁里很有地位,虽属半退隐状态,但身后依旧有不少达官贵人供养她昂贵的花销,又兼做阁里的教习师傅,教姑娘琴棋书画及待客之道,鸨母对她十分客气,近乎谄媚。
虽说是妓院,其实并不是阿青印象中的那种只要谁付了夜渡资就可以住夜的。古时的人由于早婚,性是不成问题的,然而盲婚的夫妻虽然也有在婚后发生爱情的,但到底少了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又因为古时礼教所限,男女正常交往有限,最大的自由居然是在妓院这样的社交场合,客人看上哪个姑娘,也不是出了钱就能到手,还要看姑娘愿不愿意,这就需要一个过程,近似于现代的恋爱。很多男人,来妓院是为了一种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爱情,虽然听着荒唐,但却是事实。
第一次落脚在这样全然陌生的时空,曾经的技能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阿青只能随遇而安,在揽翠阁后面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平日里帮着做一些粗活,也帮楼里的姑娘跑腿做事,后来经人介绍,做了一个铁匠的学徒。
与他同住的小顾是楼里的孩子,叫所有的姑娘姑姑,沉默寡言到近乎阴沉,平日里除了去厨房拿自己那份饭菜,几乎不到前面去,只待在房间里习字看书,楼里的姑娘有时会让他跑腿买些零嘴或者胭脂水粉什么的,然后趁机笑嘻嘻地摸一下他的脸,塞一把糖果给他,或者给他一本从自己客人那边要来的书,随便什么书,小顾总是看得非常入迷。水明楼有时候会过来教他念书,或者教他弹琴下棋,却并没有多少耐心。有一次,小顾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水明楼大怒,一巴掌甩在小孩的脸上,拂袖而去。小孩的左脸肿得老高,却倔强地不肯掉泪。
阿青叫他,“小顾——”
他不抬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咬着唇,依旧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习字,小小的孩子脊背挺直,眼里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悲愤。
那天是上元灯节,水明楼差人来叫阿青,给他几两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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