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缩的天际

    阿婆的小儿子结婚后跟阿婆在他们以前的大院子里住了好几年。后来阿婆和阿公把家重新一分，便和阿公搬到一所面积窄小的院落里。从此以后，阿婆一直住在这只有五间大的、院落窄小的土房子里，直到阿公逝世。

    那时阿婆把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半的债务基本还清。她搬到这个院落后，身体状况也开始下滑，时不时地就会腰疼或腿抽筋。因此，她和阿公几乎不怎么包地了。阿公身体很硬朗，这与他的生活习惯是密不可分的。

    阿公有一个令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习惯。他总是习惯上山砍柴，然后把柴背回到家里，再劈成一截一截的，方便烧火用。每当他看着劈好的柴在火炉里一截一截、噼噼啪啪地燃烧殆尽时，他便感到无限惬意和莫名的幸福。可事实上，他家里的台阶上明明摆着一大堆烧不完的、陈旧的煤球——他根本就无须那样操劳。人们都颇为费解！我疑心他是喜欢某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像人们认为的那样仅仅是为了节省煤球。这一点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过，这却对他的健康大有裨益。他之所以精力茁壮，甚少生病也得功归于此。我印象里使他感到第二件惬意的事情便是和年纪相仿的左邻右舍畅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们很说得来，脾性也大致相同。他们很讲究礼节，但却随时随地地吸鼻涕、随地乱吐，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大都是多年前的，而且往往不很干净，不过这因人而异。一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同龄人不仅难以融入他们的圈子，而且还可能成为他们打趣的对象。他们不怎么会给他掏心窝子说话。他们说话时唾沫四溅，善用举例子和比喻，讲得入情入理、入木三分，真可谓真知灼见！但有时也会忽而高声争论起来，产生分歧。可却并不因此而疏远或产生隔阂。有时，他们也会怀着感叹和怀旧的心情谈论过去那个人性中散发着纯朴的、善良的、古老而又单纯的年代，一起回忆当时纯朴落伍的生活方式，感叹时代变化、时过境迁和盛年不再！每次一感慨完，阿公就像看着从山上背回来的柴劈好后在火炉中燃烧殆尽一样感到无限的惬意。仿佛他精神上又被饱饱地喂了一餐美食一样。有时，他们也在对新科技和快捷的生活方式充满好奇之余，将之赞美一番。然后又感叹自己的落伍和无知。他们脸上的肤色、皱纹数目的多少和深浅程度也大致相同，人生观、世界观也是出奇的一致。甚至连他们眼睛深处积聚的、多年来生活奔波、时代变迁所残留下来的忧郁的神色和苍老的痕迹也如出一辙。不过，在他们身上并非只有纯朴、真理、苍老、落伍和粗俗，更有各自的一技之长。

    西屋爷爷的特长是写毛笔字。每逢过年前，左邻右舍都把对联拿到他家让他写；他的字苍劲有力，很有功底！南屋爷爷的拿手活儿则是打鼓。村里闹热闹时，总是他在打鼓。七爷爷（他在他们家排行第七，我们晚辈就叫他七爷爷）的绝活儿则是做木工。他会做各种各样精致的木盒子；骡子爷爷擅长验骡子。不论谁家买骡子，都要请他去瞧瞧。有一次，他突然冷不防地使劲在一头骡子耳朵边咳嗽了一声，吓得骡子大跳起来。事后他告诉我，这是检验骡子的听力。有的主人会提前训练骡子做相应的反应，所以必须趁骡子不注意，在它耳朵边大声咳嗽。这才能验出这骡子是不是耳聋；赵爷爷擅长下象棋，他下棋时只动半边棋来对付对手，但却没有一个人下得过他！阿公的特长是拉二胡。我记得小时候只要我表哥（他孙子）一哭，他便在众人的提议下拉二胡。他拉得非常在行。在夜晚，我们围着他坐成一圈，听得如痴如醉！那带有浓厚的民风但却又足以登得大雅之堂的曲调穿过我们，一直飘到遥远的夜空上方，然后便渐渐散去了。

    不过奇怪的是，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阿公和阿婆从来说不到一块儿。以后也将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因为自从他们搬到那个小院落后，左邻右舍有几个信基督教的老妇女。她们游说阿婆，劝她也信教。这样，阿婆就信教了。起初，阿公对阿婆的信教也略持赞同的态度。因为，这几个信教的好邻居是见阿婆经常腰痛、腿抽筋，便热心上门给阿婆祷告。可后来，阿公对阿婆信教有了很深的成见。这并不是说，阿公是个极端的无神论者。虽然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神，可是只要神不招惹他，他倒也不故意找茬儿，非跟人家过不去！反之，他虽然肉体凡胎也不是好欺负的！阿婆年过半百开始信教，刚开始时阿公没多在意这件事，可后来阿婆越信越上瘾。照阿公的话说就是‘耶稣给她灌了迷魂药了！’不过，这话倒也并不很过分。因为阿婆确实笃信基督到了一种痴迷的境界了！自从她罪恶的灵魂得救后，她就把它完全交给耶稣，任凭她怎样地教诲和摆布她都毫无怨言！她对耶稣和教堂惟命是从。对神，她拥有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宽容和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的爱。这是她对她的父母、丈夫、子女、孙子、孙女等从来没有过的，即使是在她的灵魂被拯救以后！如果，阿婆有一颗榆木一般的头脑、绵羊一样温顺的性格、老鼠一般的胆小怯懦，那她信得如此如痴如醉倒易于理解。可她却天生脾气暴戾、心胸狭窄，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事儿大动干戈，为人也缺乏耐心，不太好相处。不过，跟邻里还算能处得来！

    阿婆刚信教没几天，就在邻居的陪同下花五十块钱到县城买了一本厚厚的《圣经》。她已经好多年没去县城了，因而很不认得路。如果她一个人去县城里，那走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因为她早已和这个社会脱节了！这些年来，社会上的任何事情与她丝毫没有任何关系！她根本不关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今天社会发生了什么事儿，或者是人们的生活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都与她无关！她只知道她的小儿子要结婚，结婚得要财礼和新家具，还得布置房子！而她的钱还远远不够，这就是她所关注的全部！可话说回来，即使在她的小儿子结婚以后阿婆还清了全部的债，有足够的空闲和精力时，她也丝毫不关心时事。社会和她之间依然建立不起丝毫关系！她依旧不关心那些！因为她开始沉浸在另一种生活方式里了——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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