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洞

    可惜的是成东行不可能长出翅膀，就算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翅膀也会因内心的巨大恐惧而压迫得根本无法张开。因为此时天空上没有任何一只飞翔的海禽，就连号称风雨中的勇士的海燕，也不知早己龟缩到了何处。

    野生禽兽类对危险的感知，比人类要敏锐许多，或许在见鬼期来临之前，它们就已躲避出了这片随时都会吞噬生命，变化万端的海域。

    现在成东行能做的，就只有麻木而机械地划浆。手掌与浆杆的反复磨擦，已使掌心的皮肉破开，丝丝鲜血渗出，一遍一遍地涂抹在浆杆上，为浆杆镀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殷红。

    手掌虽己受伤流血，可是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自从听到那一声雷鸣，成东行的脑海里便一片空白。那不停地划浆，也只是他为求生而努力做出的下意识的动作。

    求生确实是下意识的，没有人愿意去死，就算是垂垂暮年的老人，也会为能多呼吸下一口空气，而奋力挣扎着，更何况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可是求生就一定能生吗？

    浆一直在划，溅起的水花连续而激烈，如密急的雨点洒落，产生的推力当然也绝不会小，然而船却并沒有前进。不但沒有前进，它反而是在后退。

    开始时退的并不快，只一丝一丝，显出了它的不甘与拼搏。可随着风力的逐渐加强，和暗流更加有力的推涌。它的退速以不可逆转之势地越来越快，直到后来已如挂帆乘风般的破浪疾驶了。

    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命中早已注定今天要藏身大海吗？牙齿咬着下唇，已深深地陷进肉里，鲜血顺着齿缝汇集，一滴一滴流过下巴，最后流进风里，又被风吹送到不知何处的海水中，为海水添加上了一丝看不见的凄丽。

    沒有了主意，没有了决择，没有了计划，脑中空白如一张雪色的纸。可是浆还没有停，还在一遍一遍节奏感极强地从水中翻入又翻出。

    虽然现在这样做只是徒劳，对改变现实已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但只要浆还未停，就证明成东行还没有放弃。

    没有放弃，在十三岁那年他能成功杀死那头小鲨，就是因为他在失手上百次后依然沒有放弃而获得的结果。如果将那次杀死小鲨说成是他在心志上的突破，那也一点都不为过的。那么这次他是否还要突破？这次的危险系数是上次杀小鲨危险系数的万倍，甚至百万倍的翻增。就算他还能突破，他又能突破到哪里？

    “你还很年轻，所以一定要努力好好地活下去！”机械划浆的成东行，空白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当年孤老人曾对他说过的话。

    在对他说这句话时，孤老人已卧床三年，六天水米未进，形将就木，身上所有的力气似乎也只剩下了支撑那一口比一口越加艰难的呼吸，和发出如蚊鸣般断断续续的低语。一双灰白色的眼睛，仿若枯草燃尽后剩下的一撮灰烬，不再蕴含任何一丝生机。

    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那双已完全被死气占居的眼晴中，突然间就迸射出了一抹如生命之花迎风争艳般的异彩。

    这抹异彩闪烁，他的人仿佛又生机重回，并且一下子年轻了不下十岁。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这个瞬间一过，孤老人很快又恢复了他已入膏亡的形态，并且在下一刻，他的呼吸也永远地停止了。

    孤老人已逝世，可他临死前说这句话时所表现出的异样，却仿佛是要告诉别人，他还沒有活够，他还想再续他的生命。

    孤老人人如其名，的确是孤苦的，孤绝一生，潦倒一生，以酒为命也以酒为伴。在村中几乎每一个人的认知中，他无疑就是生活最悲惨的代名词。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生活艰辛的老人，在人生的弥留之际，表现出的对生命的态度却并不是悲愤的厌恶与放弃，而是无比热枕的期望与渴盼。这就足以证明一件事，无论怎样的生命，都是无尚美好的。

    既然生命是美好的，那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可是好好活下去真的很不容易，人生的每时每刻几乎都在面临着困难。这些困难各种各样，大小不一。大的可以瞬间使人粉身碎骨，生命无存，而小的却关糸到下一刻的呼吸是否顺畅。这些困难相互交织、纠缠在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要好好活下去，就只有去努力，去拼搏，去拼命。

    想起了孤老人的这句话，成东行空白的脑海里，突然如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明亮了许多。

    脑海中明亮了的成东行，理性的心智跟着恢复，紧接着那因多次经历考验，已变得决绝而无可侵犯的理智，便强硬地压下了因天威的巨变与莫测而产生的恐惧。

    不过恐惧虽然被压下，危险却并未因此而减少丝毫，它还依然无情而又强悍地存在着。

    此时，船向海中驶去的速度已可用飞矢来形容。风更烈了，就算没有海浪的颠簸，仅仅是风的吹力，人在船上就己无法站稳。海浪已有六七尺高，掀起又落下时巨大的波涛撞击声如万鼓擂动，万马奔腾。而万在这里代表的却并不仅仅是四九加一，而是以万为计，十万、百万、千万……

    天似乎也暗了下来，虽然现在时间才只是半上午，离天黑还很早，可是天空中越来越厚的云层，已将太阳的光线完全阻隔。沒有外来光线的补充，视线只能被无限至地消弱，直到最后伸手难见。其实就算天没有变暗，那越来越高的海浪将视线切割得也只能看清三尺之內的物体。

    雷和闪电从第一道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停歇过。不过在风和浪涛的绝强声势下，它们已显得无足轻重。

    这里现在就像是一个完全混淆、完全颠倒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既便你不惊慌、不恐惧，你也依然不会有一丝能阻止世界发生变化的力量。既然无法阻止，生命就依然在承受着威胁，想要好好活下去，也依然只是口头上的一句轻谈。

    想起了孤老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可成东行的现状并沒有改变多少，他还是那样的无力又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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