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孰劣,只要是谢玄,他便想要。
既然软硬兼施,深情款款,都无法打动谢玄的铁石心肠,那还装什么师徒情分,管什么伦理纲常!是我的就是我的,谢玄也好,江山也罢,我司马元显为人做事从来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任臻提笔的手顿了一顿,朱砂顺着毛尖滴落,溅上奏折空白处,晕出一块血一般的污渍。他心烦意乱搁笔,将写毁了的纸团成一团丢开,狠命搓了搓脸——这一个月来他往东晋派出了好几个人打听谢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除了知道他因抗旨罪被责令闭门思过以外,余者一概不知。他倒是恨不得能自己却胁下生翅亲自飞到建康去看一看,然后想到如今情势与自己身份,他生生管住了自己的腿。
短短半年光阴,慕容垂十年以来东征西讨得来的后燕帝国便因为儿子们各怀鬼胎内讧不止而分崩离析,参合陂一役杀降五万又的确使后燕再无可用之兵,免不了被分割剿灭逐步蚕食,最后拓跋珪两路大军,一克蓟城,一下晋阳,分别从东西两面包抄了冀州的中山城。
然而中山乃慕容垂倾国而建,既是都城又是要塞,城墙坚厚易守难攻,慕容宝手里还有步骑十万,更因参合杀降之事,后燕将士无不泣血踊跃奋战不降,一时竟难以攻下,拓跋珪只好暂命部将十面围城,自己则率军攻打中山周边的大小城镇,以孤立中山,整个河北沦于战火。
姚嵩迈步入内,时值仲夏,他尚着春衫,身后则跟着河西王慕容永。
任臻忙将自己身边的盛着冰块的瓷盆远远推开,生怕寒气吹扰到了秉性孱弱的姚嵩——御医早有断言,他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已是难以根治,若不细心调理只怕难享全寿,从任臻开始未央宫上下都如奉纶音,比侍奉皇帝还要小心伺候这位矜贵无比的尚书令。
姚嵩看了一眼面带憔悴的任臻,轻声道:“皇上可知替拓跋珪打下蓟城吞并幽州之人是谁?”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任臻的注意力,他皱眉道:“拓跋珪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手下战将如云,纵观幽州会战,每过一处若有抵抗必将屠城,若开城献降则秋毫无犯,所以才能这么快就攻取整个幽州,干净利落却也心狠手辣——不似贺兰隽的手笔。”
“当然。带兵之人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姚嵩又咳了数声,方道,“沮渠蒙逊。”
任臻愕然抬头——他当初入凉州协助苻坚拿下北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想手刃沮渠蒙逊,谁知那厮奸狡,声东击西之际将自己妻儿推出去做了挡箭牌,自己逃之夭夭,气地任臻差点不顾一切带兵追击,还因此与苻坚大闹了一场。后来冷静下来,他曾在萧关一线下令所有燕军阻截沮渠蒙逊,格杀勿论,谁知沮渠蒙逊在逃亡途中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就此了无音讯。如今想想,当时镇守北疆的萧关守将便是拓跋珪!
原来那时候他便已对他阳奉阴违,收留了阴险狡诈的沮渠蒙逊,为了现在能替他打江山夺天下。
任臻回想彼时情形,拓跋珪全无反常,每次陛见皆是如常,一副对他忠诚至死的模样,殊不知早已起了贰心。若说这些年来,任臻对拓跋珪的感情一直复杂的很,当初众口铄金说他谋反,他还是不忍诛杀,宁可允他复国放他远去,直到了天各一方不相往来的地步,他对这个一手提拔的孩子也还有几分不舍,不愿轻易刀兵相见,谁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早有预谋的欺骗。
慕容永见任臻勃然变色,显是气恼地不轻,便道:“可要勒令拓跋珪交出沮渠蒙逊?”
“不。”任臻审时度势,却一摇头:“中山未下,拓跋珪必不肯交人,这时候逼他只会激化矛盾,只能暂做不知,等他打下了中山再做打算。”
姚嵩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也同意暂不发难。现在黄河两岸全都被拓跋珪搞地天翻地覆,东晋又爆发了孙恩之乱,三吴一带乱成一团,晋廷□乏术自顾不暇,我们很该趁机扩张地盘,转而南下图谋巴蜀。”
任臻眼皮一跳,忙道:“转攻巴蜀?可我们年前刚与东晋合作灭了谯纵,约定以剑阁为界,各御南北;慕容垂围困长子之时,也是东晋派兵相援,此时取益州,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恐天下不齿。”这全然是临时起意的话,且不说国与国之间从无永为友邦的道理,而为君为皇者亦素来誉满天下谤满天下,若都这纯善守礼,战都打不起来了。
姚嵩却不敢苟同,坚持道:“正因为他们如今没有剑阁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绝非难事,而一占益州,便可进而威胁荆襄,顺流而下兵锋更直指建康,进可攻退可守,益州势在必得。”
姚嵩正儿八经地叫起皇上,便是暂摒私情,就事论事,任臻亦知他全是老成谋国之言,但就是拧眉不答,一直默不吭声的慕容永道:“若皇上将来欲一统天下,趁东晋忙着绥靖扬州孙恩之乱的时候拿下益州是最省力的办法。”
慕容永也赞同出兵,任臻心里便犯了嘀咕——合则这两人是商量好了才来告知他这个皇帝一声?他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姚嵩见状便轻哼一声:“皇上坚持不肯出兵可是因为如今暂代益州刺史的朱龄石是谢都督的人?谢玄对皇上有恩,西燕上下铭感于心,但他已因擅自援助长子而被东晋革职,已不再是北府统帅,皇上却还是不肯兵戎相见——难道谢玄一日未死,皇上便一日止步长江?!”
这一个“死”字,如一柄利刃直插而入,激地任臻断然喝道:“住口!”他回过神来,竭力平稳呼吸,不肯对姚嵩动怒发火:“我再想想。。。此事容后再议。”
任臻拂袖离去,一路忍气疾行,漫无目的地走到沧池——这开凿于汉武帝年代的皇家御湖,本是碧波千顷波澜壮阔,但历代以来多有淤塞,任臻又不是个酷爱享受的皇帝,自不肯滥用劳力开凿园林,如今这沧池真也不过是个池的规模,平日亦少有人迹,是未央宫内难得的清净之处。
任臻也不顾暑热,盘腿坐下,无意识地扣着手指边的苔绿,神色颓然——乱世百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说他不想一统天下那是假的,这十年来子峻也好,叔明也罢,都为了这个宏图呕心沥血,更不用说这些年的兼并战争多少人死于非命。然而理想归理想,一想到谢玄为了救他而被褫夺爵位,贬官居家,他怎么也无法对东晋用兵——他已是对他不住了,怎能再害他担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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