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的天气,昼短夜长。日暮西山的时候,鬼子收兵回到了蔡家庵东耩的隐蔽处,准备支锅野炊,就地宿营,明天继续“拉网”搜索“扫荡”。
夜晚降临。海淜洼退潮后的沙滩上聚满了成千上万的跑“狗子”的群众。徐翠兰和她的一伙人只剩下二十几个。都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坐在湿乎乎的海滩沙地上。大家谁也不说话。有什么说的呢。慌慌乱乱挣扎了一天,现在心还没落立下来。有人饿了,就随便吃口东西,垫垫底。渴了,就喝口水。谁心里都不好受,谁心里都牵挂着自己的亲人。
这时候徐翠兰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但没有出声。女人啊,究竟是女人:心软,心慈,心善,心悲,心爱,心酸,心窄,心焦,心慌,心盛,心切,心疼,心重——不然,为什么能叫母爱呢?她偷偷摸着眼泪,尽量避开大家。心里火烧火燎,说不出是一种什么的滋味。她想起了今年刚满四岁的儿子。儿子跟着爷爷,没有带吃的,没有带衣服,只带了现喝的一点水。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怎么样?老人能照顾铁钢吗!一连串的问号在徐翠兰的脑海里不断地翻滚……
大海的夜晚静悄悄的。
忽然,在静静的夜海里,不时的传来阵阵抽搭抽搭女人的哭声。哭声虽不大,却震撼人心。近处的人们,远处的人都听到了。这哭声是那么焦心,揪人。
徐翠兰发觉不对,好像是自己的人,声音有些熟。她急忙绕过几丛人,走近一看是新媳妇都小燕在抽泣。
“小燕,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没有回答。
“快,告诉嫂子。”
还是不说话。
“是冷吧!”
都小燕摇摇头,手捧着肚子,一阵阵难受。
“快说话呀!到底怎么啦。”徐翠兰从来不会发火的人,也有些急躁了。
又停了会儿。
都小燕才抹去脸上的汗,稍有些轻松地说:“嫂子,我肚子疼得难受。不会是……”说着她又痛苦地捂着肚子。
徐翠兰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糟糕!”
都小燕今年二十岁,去年春上结的婚。已怀孕七个半月。她的丈夫石生辉是个跑腥海贩鱼贩虾的买卖人。这次鬼子大“扫荡”,他在外地,没有回来。鬼子“扫荡”当天早晨,都小燕一骨碌跑到妇救会主任徐翠兰家,提出自己最好也和村里的人一起走,这样好互相照应,也方便,也安全一些。对这事徐翠兰也不好说话。把她留在家里吧,很危险,谁也保证不了不出事。出了事吧,怎么向她丈夫交代;可是,跟着走吧,也很不方便。考虑来,考虑去,还是答应她一起走。不过,徐翠兰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
为了保险起见,她把年长的桑大娘叫过来。桑大娘过来了,先安慰了几句。摸了摸小燕的肚子,又问了一些情况。然后说:“你下面感觉怎么样?”都小燕说:“那倒没有明显的感觉。”
桑大娘对徐翠兰说:“暂时看还不要紧。可能是孩子在娘胎里颠簸得受不了,给娘的反应。”又督促都小燕别老在那里卧着不动。起来慢慢遛一遛,可能会好些。
都小燕坚持起来了。徐翠兰陪着她在海滩上缓缓地来回地踱着步。慢慢地,她感觉肚子里的孩子不跳了,也舒服多了。
海上起风了,是小风,南风,润滋滋,凉习习。海风带着一丝丝海腥味吹拂着每个人的心坎。谁也没有闭一下眼,谁也没有睡一会。人们坐在冰凉的海滩上,既渴,又饿;既乏,又累;既睏又冷,又少衣。干粮和水是有限的。有不少的人走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拿。只好空着肚皮,干着嗓子。遭罪忍耐着。鬼子把人们赶到海上来,有什么法子!人常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今天可真是应验了。
“这些狗杂种的,多会死绝了才好呢!”不知道谁在人群里一边走,一边用沙哑的嗓子气愤地骂。
“作肆老百姓,雷也能劈了他!”有人接上了话茬。
第一个骂的那个人走过来了。
“大妹,有口水喝吗?”一个四十来岁大高个子,穿着一身露出花絮补丁加补丁的对襟棉袄,人瘦得一阵风刮过来也能吹倒的男子汉,用带有乞求的口吻望着徐翠兰问。
徐翠兰稍一愣神,顺口说道:“同志,你等会。”
“哎,咱们谁还有水?”徐翠兰大声地问。
“我这里有,也不多了。”民兵田荣的妻子见面笑拿着一个牙牙葫芦摇了摇,水在里面哗哗上下跳动。顺手递给了那个人。
那男子接过葫芦在嘴上嘘了一小口,咳嗽两声。
“喝吧,再喝点。”见面笑客气地说。
“不了,大妹。润润嗓子就行了。”那人蹲了下来,喘了一口粗气。少顷,男子又直起了腰,想走。“咳,浑身绵软,丁点力气没有。难受啊!”他嘴里连叨着。
军属桑大娘急忙过来说:“大兄弟,你一点东西也没吃?”
“咳,那里呢!走的时候光顾逃命,谁还顾得带点吃的。”
“哎呀,那怎么行,还得赶路呢。”桑大娘说。
“我就死在这里吧。总比鬼子杀了好!”
“看,你说大兄弟,活着总比死了好。我这里还有些地瓜干,你吃了充充饥吧。”
男子激动得有些结舌,“我……我……我……”他结了好几个“我”,也没有“我”出下句。
桑大娘一看,心里知道这人饿得不行了。赶忙说:“大兄弟你在家里就没吃饭吧?别客气,快把瓜干吃了吧。”
男子接过包袱里剩下不多的地瓜干,狼也似地吞了下去。吃完了,他摸摸肚子,说:“唉,这下好多了,有劲了。”接着又说:“人哪,到底是好人好啊!我谢谢你啦,大嫂。”说完,他觑哒觑哒的哭出了声。这哭声是悲伤,抑或是感动。良久,那人又指着徐翠兰和见面笑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一条草命!”
男子走了,走出几步又转回头向徐翠兰招招手,说道:“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此情此景使徐翠兰实在是伤心。“多好的人呐,都是这些王八鬼子害的人民不得安宁。”往年的这个时候,秋收一完,没有多少事情,乡亲们都到这里的海滩赶海,挖灯笼虾,刮斗蛤、花蛤、毛蛤、黑蛤、瓢蛤、沙蛤,钩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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